第四幕:波云诡谲
都历1825年8月16日,多云。
…………
“凯瑟夫少将,”藤堂九渊背起双手,端详着逐渐逝去的远方云彩,“给我个理由,一个可以证明你无罪的借口就成。”
“我没有罪过,”那个男人聚精会神地瞭望着远处的防线,似乎对天边令人流连的云朵并不关心,“即便是在和平时期,沃罕尼亚军人因故误杀同等级丘莱利亚籍军人也不必受到任何处罚。”
“我可不记得《防卫省军队管理条例》里有明确记载过这句话!”
“这在军队里早已是不成文规定了,”他默默地点起一卷纸烟,“藤堂上阶,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在最底层的官兵中待过了?”
“你竟然敢把滥杀无辜当作误杀,而且是在我的面前狡辩。”
“那就只好请您当作误杀吧!毕竟,接下来的战争走向还得依靠你我共同决定。”
“你……好啊,你有种,你够放肆!呵……”
藤堂九渊不耐烦地摁住花岗岩铸成的护栏。她斜视着帝国军官,难以理解,当年还算脾气随和的帝国军人为何突然发起了倔脾气,还敢在藤堂家的面前犟嘴。
“并不算滥杀吧,”凯瑟夫吞云吐雾,灰白的烟灰随风飘扬,在清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小矮子不也说了吗,那家伙是个内鬼,我看就这样解决得了。”
“人家给你个台阶下,你还倒打一耙,”藤堂干笑着,她稍稍歪了歪嘴角,若无其事地眺望着远方并不看凯瑟夫,眼里却挤满了不屑与嘲讽,冷嗤一声,“说吧!把你那乌青肠子里头的话给我拾掇清楚了,本家不是不给你时间。怎么,难道要让它们泡烂在肚子里?风干了的碎肉就咽不下去了吗?”
“您的嘴还是那么刁毒啊,演讲风格真是一点没变,”他默默地呼出一口烟气,眼中的光芒闪烁迷离,“但是,人总是会变的,你我已经有六七年没见了,那时候,您个头还不到在下的肩膀呢。”
“即便是现在也没到,我算是长不高了。”藤堂没好气地说。
忽然,那位军官缓缓抬起了右臂,烟头散发着薄薄的烟霭,随风飘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藤堂慢慢地抬起头来。
那一刻,她看见了远去的飞鸟。
天边的鸿鹄摆出人字形,从北往南飞过,它们成群结队,呼朋引伴,一同前往温暖的南国,沉溺在名为和平的美酒中的南国,风花雪月醉生梦死的南国。
能够飞走的大雁对过去的居所毫无留意,徒留下不能飞走的人们留在原处,留在目所能及的远方,沐浴着工业文明的钢炮与长枪。
“藤堂上阶,咱俩的交情,从您小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您才十三岁,还在昆塔的骑士学院里读书……”他若有所思,恍惚间缩回了手指,语气渐渐沉稳下来。
藤堂凝视着中年军人,她屏住呼吸,等候着军官。
“那时候,我也还年轻,刚从帝国陆军军官大学毕业不久,就被分配到令兄的手下做事。我原以为,军队的任务是消灭敌人,而不是消灭民族,民众是无罪的,有罪的只是掀起暴动的歹徒。虽然我本就厌恶这群敌视我们的丘莱人,但从未想过要灭绝这个种族。我们都傻乎乎的,就这样以为着,哪怕是在令兄不幸殉职后,我还是那么天真。直到那一天到来——在五年前爆发的第二次丘莱利亚战争。”
藤堂无意间握紧了栏杆,她那双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不经意间颤抖了数秒。她依旧凝望着远方的城市,无尽的防线,似乎并不关心男人所讲述的话题,只是粉红的双唇稍稍战栗,姑且证明她有在倾听。
“‘解放阵线’做的不是人事,我们干的也没差多少!防卫相命令我们对丘莱人格杀勿论,很多军校毕业的军人对此相当抗拒,可是更多出生低层的军士们却默默接受,这让我们‘大学派’大为恼火。然而,在全面反攻的时候,我奉指战员的命令,带领尖刀旅团接连拔下八个城镇,因此获得了帝国勋章。可是谁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拿下那些小镇的……”
“别说了,”藤堂自言自语着,声音极微,显然并不想让旁人听见,“我不爱听……”
“我呀,我……呵呵,”他低下脑袋,不禁苦笑两声,像一具干笑的骷髅,“攻打第三座时战役不顺,士兵们怨气很大,于是在攻陷之后,他们就像疯了一样,四处烧杀淫掠。
“他们打了半年多的仗,从来没有歇息过;缺少粮食弹药;经常有士兵因为喝了脏水,在晚上拉痢疾,直到下半身满是鲜血,活活累死……我知道,他们是真的快要疯了。如果在这个时候,我还要用军队条例强行管制,这个兵就带不下去了……
“于是我放纵了他们,是的,作为一个指挥官,我放纵了自己的部下。那一晚,我看到了地狱……”
他刻意停顿了片刻,夹起香烟在嘴里猛抽一口,想要休息一会儿。
藤堂松了松握紧栏杆的双手,这时她才察觉,自己的掌心早已湿透了!
他继续侃侃而谈,像口若悬河的老人家,却并不感到沧桑——
“细节我就不谈了,我清楚,您也清楚,大家都是见过活地狱的人。在那之后,长久以来我一直坚持的信仰就开始动摇,随着攻城作战的进行,它的根基就愈发松动,崩溃的趋势越发明显。
“那帮魔鬼已经尝到了甜头,就像吸食鸦片一样,他们对屠戮的欲望越发强烈。每攻下一座城市,他们就要发泄一番,而我却毫无办法。我是个废物的指挥官,甚至无法有效地管理自己的士兵!不过,出于对屠城的恐惧,主城周边的村庄不战而降——血腥镇压为我们的胜利带来方便!
“在攻打最后一座城市的时候,我的心灵已经彻底麻木,士兵要杀谁,我不关心,只要能完成作战任务就行。但是从本心上来说,我是厌恶杀戮平民的,我们的士兵已经丧失人性,倘若指挥官也像纳赛尔特一样崇尚滥杀无辜,那和叛军又有何区别?这也是我一直不支持令尊的原因。可是这时,事情发生了突变!”
藤堂本想插上几句,可是,此时她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对于凯瑟夫接下来要叙述的故事,她略有耳闻,但是……
她终于扭头望向凯瑟夫。那个男人冷酷地眺望着坐落在远方的庞大堡垒庇斯佛,仇恨的火焰早已填满了他的眼眶,使他再看不见除此以外的任何事物。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丘莱人的太守竟然抓住了我的女儿!大部队撤退的时候,我和家人离散,有通报显示一部分政府官员的家属沦为‘解放阵线’的俘虏。同僚们明知如此,顾及我的心情,骗我说她们已经得到了保护。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于是决定要羞辱我。
“他们仗着城墙上的大炮,在我军阵前打开城门,把我的三个女儿扒光衣服,然后吊在十字架上,派几名士兵当着我的面,用沾了辣椒水的钢鞭抽她们。她们感到痛了,并且看到了拿着望远镜的我,于是一直在那里叫着父亲,一直一直,叫爸爸,叫爸爸,求我去救他们。丘莱人的炮火很猛,由于突进速度过快,后续的重炮并没有运过来,我只能干瞪着眼,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羞辱我的女儿们,然后夺去她们的尊严,最后再用钳子,把她们细腻的,从没干过脏活累活的皮肤……我头一次如此憎恨自己优秀的视听能力!”
“到此为止吧……”藤堂捂住脸颊,示意他适可而止。
凯瑟夫的眼神越发疯狂,仿佛再一次见证了那血腥无比,残酷异常的场面!他直勾勾地凝视着那座被诅咒的丘莱古城,露出微不足道的惨烈的微笑!
“不,藤堂上阶!这才到了重点!我说了,城门打开了。于是这时候,我看清了藏在城门背后的百姓,他们全都是丘莱利亚人——巴望着,像观赏戏曲一样,饶有兴致地玩味着,为他们的勇士呐喊助威!这不仅仅是屠夫的盛宴,更是看客的狂欢!成人以此为乐,小孩借此试胆,男女老幼,竟然没有一个,哪怕是稍微露出了恐惧或者恶心的神情!
“于是我突然大彻大悟了,对野兽心怀怜悯是愚蠢可笑的。丘莱利亚人,他们并不可怜!如果不是这帮冷漠无情的民众对残酷的暴行熟视无睹,叛军又怎会如此嚣张,丘莱的士兵又怎会如此残暴!?如果不是数以百万计的丘莱人交税,充军,教育他们的孩子让他们也反对皇帝的统治,我的女儿又怎么会死的那么惨?我的部下又怎么会在蛔虫的折磨下奄奄一息,在炮火的虐待下丧失人性?
“他们的冷漠和叫好彻底惹怒了我和部下们,他们群情激奋,而我却无能为力。终于,后勤部队运来的远程重炮登上了战场,我命令开炮攻城。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拿下了这座城池。
“他们瑟瑟发抖,像一群待宰的绵羊,丝毫没有方才那股野兽秉性,我感到难以置信的恶心!于是,我第一次,第一次亲口下令,要屠光这座丘莱人的城镇……三天两夜,我一点没睡,不停地杀,不停地,不停地,直到两万八千名居民全被屠尽为止,连妇孺我也不放过。
“看着积尸成山,仇敌被无情摧毁,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无比的畅快,前所未有的愉悦感充斥着身心。我立即理解了令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做法——难道我们是天生的杀人魔吗?不!正是因为纳赛尔特,这个恶魔胚子里孕育出来的孬种、败类,他所率的军队变态地残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才要予以回击,进行报复!藤堂上阶!报复并不是可耻的,正是有报仇雪恨这一说法的存在,这个世界上才避免了更多的罪恶!我们的反击是正义的,毋庸置疑,没有无数次对丘莱民族的反屠杀,我们沃罕人早已亡国灭种!更多父亲的女儿会被吊在十字架上……”
“这和你杀死丘莱籍的军官,有什么关系!”藤堂低吼着,她不得不打断凯瑟夫的绝望独白,“你的正义不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申科夫也不是你口中的纳赛尔特,更不是残害令嫒的凶手……”
“没有一个丘莱人是无辜的,死亡就是替他们整个民族赎罪的最好办法,”凯瑟夫坚定反驳道,“丘莱人是东洲公敌,这不是常识吗我的上阶大人!原本塞尔汗尼亚和洛林还同情他们,可最终还是放弃了与丘莱联手,转而帮助一贯被他们视为世仇的沃罕!”
“这就是你枪决的理由,仅仅因为他是个丘莱人?”
“我不否认,”凯瑟夫诡秘笑道,“我今天向您坦白的一切,都还只是我这些思想形成的雏形。这些年丘莱所谓的民族运动从未间断过,这一次他们还驱逐了帝国驻军,占领了庇斯佛城。我敢肯定,里面的沃罕人生不如死,亟待我们去拯救,而上级却在争风吃醋,贻误战机!而乔鲁特这帮废物也在拥兵自重,贪赃枉法!再不对这恶魔的族裔进行全面清剿,我沃罕尼亚永无宁日!”
“龙京最新研制的巨炮正在前线轰鸣,取得了卓越成效,”藤堂眺望远处,“不久,我们将迅速突破这片泥潭,直抵庇斯佛城内……”
“庇斯佛内聚集了叛军最后的主力,”凯瑟夫冷冷道,“下官肯定,倘若采取步兵攻城,至少要多付出五千名士兵的鲜血。”
“你的意思是……”藤堂忽然警觉地凝视着少将,她悄悄握紧了拳头,已经猜到了凯瑟夫的战术。
“直接利用龙京的新型巨炮,对城市内进行无差别轰炸,”凯瑟夫提议道,歹毒的话语自他的喉尖流利滚出,“将步兵集团部署在城市北方,令西线军队在东、西、南三方向佯攻,把叛军一网打尽。”
“你疯了!”藤堂怒不可遏,当即重锤栏杆,发出一阵可怕的余音,“庇斯佛不是你口中的小城镇,现存人口不是两万八千,而是接近一百万!是北方最庞大、最古老的城市!”
“请问督军大人,您还有什么更好的点子吗?”凯瑟夫反问道,“叛军之顽固众所周知,他们不惜人命,如果拿全城人民当作肉盾能够换来组织的残存,他们必会如此选择!与其让民众在叛军和我军的厮杀中痛苦死去,不如进行炮击,逼迫叛军主力出城逃命,兴许还能少牺牲一些人。”
“如果他们坚守不出呢?”藤堂悻悻地试问道。
“那就一直炮击,”凯瑟夫冷笑道,“反正城里面,八九成都是该死的丘莱利亚人!”
“你不是在为国着想,你是在发泄私欲,”藤堂冰冷地讥讽道,“丘莱人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你要除之而后快!”
“我不否认有此动机,”他露出尖利的虎牙,眼神凶恶凌厉,“不过,那只是顺便的事情!下官向来把皇命放在第一位,如果大人能想出更加节省兵员的主意,下官自然悉听尊便。”
“好一个悉听尊便,”藤堂眯起碧绿色的双眼,语气语调越发严厉,如山崩一般的贵胄气场威压对方,“本家会考虑你的方案,但是没有本家的许可,尔曹不得任性胡为。巨炮明日凌晨即到,依你之计,对丘莱军阵地进行轰炸。8月20日之前,本家会拿出方案,届时中央军和戍北军,共同执行讨伐计划。”
“20日太长,希望督军慎思慎行。战线被拖延至此,绝不是一两天的轰炸就能打开突破口的。何况战线本身就远离庇斯佛,处在城市最外围,倘若……”
“倘若什么?”藤堂厌烦地瞥了他一眼,“服从命令,本家自会运筹帷幄。此一时,彼一时,不要以为本家给了你胡言乱语的机会,就能够容许你蹬鼻子上脸!先回去盯着酒席,谈话到此为止。”
“这……藤堂上阶……”
“回去。”
凯瑟夫欲言又止。他悻悻地耸了耸肩,眼神依旧犀利,由回忆点燃的野火尚未在眸中消散殆尽。
他默默将烟头掷在地上,狠狠碾了几下,随即一声不响地扬长而去,显然并不服气藤堂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草率态度。
瞭望台上又只剩下藤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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