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17日,晴。

他默默坐回了简陋的木椅上,眼神呆滞,凝视着丑陋无比的天花板望得出神,仿佛他的记忆已如图画般,被生动地书写在了那幅巨大的画板上。

生命毫无意义,此生已然了无趣味。到头来,过街老鼠还是摆脱不了受人钳制的命运。

他一事无成。他没能哪怕一次,成功保护过自己所热爱的人,热爱的土地,最终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保护不了。

上主蒙蒂纳启蒙丘莱众生,自杀是仅次于骨肉相残的恶。

触犯了神的忌讳,死后也不得超度轮回,只能永久地蜗居于地狱的夹缝之中呻吟。教堂的神父曾经这样教诲过他们,语重心长。

如果仅凭这套说辞,就想震慑住企图作恶的人们,那神祗未免也太天真了些。他感到好笑。

难道地狱的情景会比阳间更加恐怖吗?恐怕不见得。维希家屠杀沃罕人,伯廉家又反过来制裁丘莱人,哪一个不是比魔鬼更有手腕,哪一个不是比古罗希尔什更配得上恶堕之鬼的名号?

不得轮回往复也好。反正这个世界早就无药可救了,如果神祗果真善良,那又为什么要向世人降下如此可憎的惩罚呢?信奉带来灾厄的神明,难道不是最大的笑话吗?他暗暗嘲笑着信仰了三十多年的宗教的自己,不够虔诚的自己,无力反驳这种丑恶思想的自己,肆意在心灵的荒野上蹂躏教义的自己。

那就让一切结束吧!

他缓缓掏出了藏在腰带下的钢铁,毫不迟疑,毫无停顿,就这样泰然地把那根可怖的枪管插进了喉咙里。

他做好了思想准备。下一秒,这坨榆木脑袋就要被轰得稀碎!

至少,要把裁决的权利交给自己,绝不能向丑陋的沃罕人低头!

“砰!”

出人意料的情形出现了——踹开大门的闷响和手枪开火的轰鸣几乎同时爆发!漆黑的烟雾夹杂着火药的烟气刺人耳鼻。

前来阻止沙弥尔自寻短见、一了百了的人们,与成功失之交臂?

错!在众人惊诧目光的注视下,烟霭逐渐散尽,透过薄薄的淡纱,人们终于看清了现场的情状——

沙弥尔高举着手枪,头顶的天花板一片漆黑,烧焦零碎的子弹残片纷纷跌落,正砸在陈旧的木桌和沙弥尔的“榆木脑袋”上。

顿时,两行浊泪顺着颧骨流下。

“啊……为什么……”他充血的眼球呆滞地凝视前方,面前空无一物。他就对着那“空处”泪眼涟涟,晦暗无光的瞳仁浑浊不堪。

卫兵们眼疾手快,立即夺过他手中的枪,将他制服在地,防止他再寻短见。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放肆地狂笑着,泪水流到嘴里也毫不在意,丝毫不在乎他人侧目,现在的他,连对自我的恻隐之心都丧尽了!

“蠢材,你笑了个什么!?”

卫兵们立即向门口致敬。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步步逼近,狂笑的丘莱人稍稍抑制着情绪,带着满脸笑意去望向那拿着镰刀的死神。

是藤堂上阶,跟在她后头的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女孩神情漠然,她蓦然回首,不愿看向沙弥尔这边,像个孩子一样委屈。

本来就是个孩子,大家都是蒙蒂纳的孩子,本该如此……他杀气腾腾的眼珠望向表情冷酷的沃罕骑士,异芒撇过,恍如深渊。

“怎么,鹰视狼顾啊?”藤堂九渊的眸子却无精打采,懒洋洋地抛出个挖苦后,那双碧绿的眼睛便往别处去了,“还是说,挫败感吗?”

“反正你只是个肮脏的沃罕人,什么都不会懂……”

“放肆!怎么跟督军大人说话的!”卫兵斥责道。

“你放肆。”藤堂九渊不紧不慢地瞥了卫兵一眼,卫兵一个激灵走遍全身,绷紧了牙关不敢吱声。

“古罗斯彻,你就这么害怕惩罚吗?”藤堂上阶饶有兴致的端详着这张丘莱利亚式的面孔,好似奴隶主在评判新买的奴仆,“不惜饮弹自尽,弄脏我的地盘,还给我留枉杀忠良的口实?你好大的胆子!”

“你是朝廷重臣,我是丘莱匹夫,不是你沃罕尼亚的狗屁忠臣。”他双目半睁跪在地上,似在假寐,试图以此激怒对方,给自己个痛快。

“好啊,不是忠臣,那你为什么要弄虚作假,在酒席上冒着被误解的风险,去救下那么多戍北军人?”

“我一心求死,救人只是顺便的事情,”他对藤堂丝毫不以青眼相看,“就这么没了也好,反正沃罕人也只把我当狗看。”

“啪!”

一个巴掌忽然飞过去,一记便把军官打翻在地,惹得旁人不知所措。藤堂不屑地甩了甩手掌——丘莱籍军官生得皮包骨头,颧骨硌得人心慌,这巴掌打得她手心刺痛发热。

“虽然是很老套的台词——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军官脸颊发烧,眼神呆滞无光,“你肯定不想让我轻轻松松地死掉,毕竟,我说了那么多悖逆之言,你作为沃罕的贵胄之后,绝不会放任不管。”

“没错,是不会让你轻松死去,那样太便宜你了,而且毫无戏剧性!”藤堂严厉地盯着他,目光逐渐毒辣,就连她身后的藤堂雨空见了都不禁汗毛倒竖,忐忑不安,“本家很喜欢丘莱利亚的悲剧,在骑士学院苦读之时就曾拜读过你国文豪乔布利亚的几篇悲剧名作,大凡罪恶滔天之人,都必定要死于人后,英雄皆亡然后饮鸩自尽!而毫无利用价值的马前卒往往活不过第二幕,就是这个道理。”

“你是什么意思?”沙弥尔阴险的眼神睨视藤堂,“你想要我当这个罪孽之人吗?”

“不错!”藤堂放肆地俯视军官,语气强硬毫不客套,“古罗斯彻准校,早早地埋进地狱里给古罗希尔什当奴才难道不是人浮于事么!即便是罪恶的丘莱利亚人,也有追求伟大逝去的自由。在这一点上,你已经超越了绝大多数丘莱人!竟敢当着藤堂家人的面大骂政府,大骂朝堂,痛斥皇家和藤堂家,如果恶魔缺少干部,你沙弥尔正适合去充当这一肮脏角色!”

“您真是抬举我,”他嗤笑道,不屑地撇撇嘴角,“我只是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的惜命怂包罢了,可不敢跟着恶魔打下手……”

“你已经在做了!我藤堂家族,对尔曹丘莱利亚人而言,难道不是恶魔般的存在吗?”

“巧言令色,荒诞至极!”他不紧不慢地啐了口吐沫。

“沙弥尔,你们丘莱人祸害东洲,罪责难逃,”她微眯起眼睛,语气刚烈,“历史是由强者书写的,在未来的数百年内,东洲的霸主不可能在丘莱民族当中产生。神祗是由人心创造的,人心就在我沃罕尼亚帝国这边,毋庸置疑,下地狱的一定是你们丘莱人!难道你就不想在离世之前,做出一番伟业,让千秋万代都能牢记你的名讳,在沃罕和丘莱的历史教科书上各自留下一笔,即便是堕入地狱也能够和古罗希尔什分庭抗礼,而不是做一个打杂的佣人么!?”

“伟业不伟业,岂是我一介庸夫能决定得了的?”他冷笑着审视藤堂,褐色的眸子寒光闪烁。

“但是本家可以!”藤堂狂妄地宣称,“本家允许你去干出丰功伟绩,让丘莱人和沃罕人,叛军和帝国军共同歌赞你的姓名。比起庸庸碌碌了结一生,为拯救庇斯佛八十万丘莱利亚人民而牺牲岂不是三生有幸么?不要说自己是惜命怂包,那只是因为你不甘如此轻松地结束罢了!”

“我没有那么高昂的民族情绪。否则,我也不会呆在这里讨饭吃……”他犀利的眼神微微颤抖,咬定青山般刻薄的嗓音有了松动的迹象。藤堂九渊瞅准时机,加强敲打——

“那就请你去死!”藤堂掰过沙弥尔的脑袋,凶神恶煞的目光直勾勾地凝视着褐色的瞳孔,“这难道是双魔鬼的眼珠?你这榆木脑袋,别忘了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假如那座陷进泥潭的城市里有孩子在艰苦谋生,等待书页翻动时的沙沙响声,而现在这些孩子却要比某位窝囊的军官先走一步,那这个平庸的丘莱籍军人会厚颜无耻到心安理得的地步吗?明明拯救他们的道具就放在眼前,自己却因一念之差迟疑不决——看着满城狼烟、野火燎原,你的变态心理就会得到无上满足?给我扪心自问,你这废物!死亡只能葬送一切,而生存却还有扳回一局的希望——而我现在正想扳回一场。”

沙弥尔沉默了。他静静地跪坐在地上,昏黄的油灯扑朔迷离,似乎在陪同众人,一起等待着丘莱人的决断。

“你们又要屠城了吗……”他突然发问,面无表情。

“没错,除非采取我的方案的话,而这方案需要你的协助。”藤堂严肃答道。

“你的敌人是谁?”他第一次主动抬头,神情肃然地凝睇对方。

“维希家,还有中央军、戍北军中的某些人。”

“你不可能赢的。”

“鼠辈自然觉得万事皆不可能。很多事情,原本不在于能不能,而在于敢不敢。”

“你要给我安排的对手是谁,”他沉吟片刻,于是询问道。

“迈克尔·凯瑟夫。”

“哼,果然是不让我轻轻松松死掉的狠角色,”他耻笑着,“是那个极端种族主义者吗?”

“哦,你也看出来了?”

“用鼻子都能闻出他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我敢担保,他身上沾满了丘莱利亚人的血。”

“怎么样,丘莱人,”邪魅的异样光芒闪过藤堂尖刻的眼眸,“有意愿成为鬼雄吗?”

“如果真的能够挽救一百万民众的性命,”沙弥尔默默合上眼眸,嘴角画过一抹狡黠的笑,“看来还没到和古罗希尔什畅饮的时候。”

“卫兵,”她转身命令部下,“传令给各个上尉以上军衔的军官,明日早九点钟,本家要召开最终作战决议。”

“Yes,mylord!”

“真是个恶魔,藤堂九渊上阶骑士!”卫兵松开了对沙弥尔的束缚,沙弥尔才得以捏着手腕低声讽刺道。

“为恶魔而死吧,沙弥尔……”她并不回头看他,只是淡淡地补充一句——“因为你们丘莱利亚人,都是恶魔啊!”

“哼……”他轻轻拾起军帽戴在头上,“Yes,yourhigh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