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
加威特握紧了手中的枪托,神色凝重,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白玉般的长阶梯。簇拥着他的成排成列的士兵们端起了步枪,无数只黑洞洞的枪口虎视眈眈地审视着面前的敌人,只等统帅一声令下,弹指间,枪口对面的卫兵便会血肉横飞,死无全尸。
他的警惕并不多余,把守教堂正门的数十名卫兵沿着阶梯排成三列,漆黑的枪口同样指着加威特军的脑袋!
“来者报上名号!”守卫正门的士兵喊道,“否则一律按叛变处决!”
“叛变?呵呵,”加威特冷笑着,他心安理得地抄起步枪,“咔哒”一声便拉上了枪栓,继续他的冷言冷语,“给我个解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拿枪指着友军!”
“德克里特中校有令,桑密尔和加威特两名卫兵长起兵叛变,调遣士兵藏匿于教堂之中企图暴动。在捕获全部反贼之前,教堂内外一律戒严,不许任何人入内!违者就地枪决!”一个卫兵扯起嗓子吼道。
“德克里特?喔,原来还有一个,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加威特耻笑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们还是不是军人!立即打开大门放我们进去,否则一律按叛变论处!”
“你是什么人!报上……”
“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老子就是你们要找的加威特!”加威特端起步枪骂道,“弟兄们,开火!”
霎时间,百余杆步枪对准同一个方向,凶猛的怒火自漆黑的枪口喷涌而出,如洪水猛兽,冲向毫无遮拦的人群。
卫兵猝不及防,但依旧扣响了扳机。他们散作一团,在各自的位点上对“叛军”发动反攻。
一时间,枪林弹雨倾泻而下,身处最前沿的士兵们身中数十弹后血流如注,马蜂窝般的身体不甘地倒下,留下一片汹涌的射击声与呐喊声,子弹依旧从尸体的脑门上飞过。
“咻!”
硕大的烟火迸发出五颜六色的火星,璀璨的火光将黑夜掩护下的云彩照得通明,以至于方圆三五公里内的居民都可以将其尽收眼中。
加威特躲到一处草丛中,在士兵的掩护下发射了烟花弹——
“该死,”加威特望着惨烈的战场啐了口浓痰,交火仍在持续,“桑密尔,看来今晚注定是不眠之夜了。”
在噼里啪啦的枪弹声中,明晃晃的火炬与油灯先后熄灭,每熄灭一盏灯火便代表一位士卒的逝去,在污泥般混沌的黑夜中,敌我双方疯狂地消耗着最后一点耐心和最后一丝理性,将各自的忠心化作罪恶的火焰,向原本的友军投以最可怕的报复。
咕咚一声,一具尸体从阶梯上滚落;一串哀嚎,一副身躯在火药中肢解。战斗在加威特眼里激烈地持续着,持续着,他不禁握紧了步枪,与士兵们一道向着“叛军”的掩体疯狂射击。
在人数的压制下,卫兵的枪声逐渐零星。加威特意识到阶段性的胜利即将到来。
不到两分钟时间,稀稀拉拉的火枪声和黑火药的爆裂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激烈的冲突也迎来了不算出彩的尾声。
“报告卫兵长,叛徒已扫荡完毕,请指示!”
一介士兵奔至加威特面前如此报告道,加威特谨慎地抬起脑袋环顾四周,以确认己方的彻底胜利。
他的士兵们拾起了火炬将其重新点燃,在火光的映射下,三十多名卫兵横尸于此,他们的鲜血和己方二十多名牺牲者的流血交融共汇,鲜红的脚印和飞溅的血渍随处可见,更有惨烈的士兵翻着白眼倒在血泊当中,热气腾腾的小肠沿着弹孔肆意流出,可谓恶心至极。
几乎要呕吐了。加威特身为坎德拉·米尔斯社区的卫兵长,并未见惯这种血腥的场面,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勉强站直身子——满脸血污的士兵们还在等候着他的下一个指令。
杀了那么多人,已经无法回头了。
他盯直了眼珠,残酷地眼眸毫不掩饰潜藏其中的杀机。
哼哼……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刀,那是他用于指挥的令箭。
“继续进攻,强开正门!”他不可一世道,“解救三位帅爷,势在必行!诸位将士与我共进退,同勉励!”
“遵命!”士兵们揩去沾在脸颊上的血水再度拾起了武器,踏过“叛军”的、战友的尸首,向着教堂正门磨刀霍霍!
然而这时,教堂的正门却徐徐打开,仿佛已然放弃抵抗,决定缴械投降!
加威特等一干将士满良震惊地望着缓缓敞开的大门,不由自主地端起了长枪——倘若是虚晃一枪,那么他们必须立即射击。
当看清楚站立在大门背后的那道身影之时,加威特顿时瞪直了眼睛,嘴唇青紫,似乎没有了呼吸。
扑通一声,他跪倒在地。身后的士兵们紧接着匍匐起来浑身颤抖,是的,最出乎他们意料的情状出现了。
“加威特,有什么事情要陈述,可以好好说,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么?”
“是……是……”
加威特沉重的脑袋狠狠扣在地上,在那双凌厉目光的注视之下,他的眼眸中充满了疑惑与不解,但隐藏其后的,则是无尽的恐惧与绝望——那个人出现了。
哈布斯特·维希可怕的面孔上毫无笑意。这位苍颜白发的大帅静静伫立在众士兵面前,不管寒风凌冽,月光拂面。
许多具有冲击性的事件就像事先约好一样,都挤在同一天落在脑袋上,这可真让人吃不消。但是现在也没有可供喟叹的时间了。
多亏了丘莱利亚的出身,麦连特在加入卫兵队之时并没有遭到上层军官的怀疑,直到现在,他也仅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尉在哈布斯特身边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这种不高不下的官阶最适合间谍的生存:既不会遭人嫉妒,也不会卷进斗争风波当中。他在这个职位上过了一段漫长的稳定时光。
面对长官的提拔和大帅的赏识,他屡次拒绝了升迁的机会。其实他本是想要进一步接近哈布斯特的,然而,身边那些被提拔的军官往往对某些事情突然失忆,这令他毛骨悚然。敏感的他很快意识到哈布斯特拥有消除他人记忆的手段,通过多方打探,他终于得知:凡是少校以上军衔的军官都会被强迫洗脑,成为“解放阵线”的忠实鹰犬。
索洛尔大人是藤堂家的家臣,接受了“王目”的洗礼得以暂时封存记忆不被洗脑,可是他们这群普通卧底可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一旦被人察觉,便是死无全尸!
因此他连忙召集卫兵队中所有卧底,告诫他们举止慎重,藏木于林,暂且作为“解放阵线”的卫兵苟且偷生。而他自己则放弃了一切升迁机遇,一头专攻防务和训练,另一头却越发“贪财好色”,给大帅留下了“胸无大志”、“谨慎认真”的刻板印象,从而逐渐失去了对他的兴趣与疑虑。麦连特也得以保持着卧底身份生存至今,一直等待着翻身的机会。
可让我好等,终于见到这一天了!
麦连特环顾四周的卫兵,那一张张写满了紧张与担忧的面庞惹得他不禁发笑。这群傻乎乎的部下对德克里特和他的谎言信以为真,并且都天真地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丘莱利亚的利益,真是荒唐至极。殊不知,他们正奋力抵抗着的人才是“解放阵线”真正的忠臣!
当索洛尔对他宣称自己已经恢复记忆之时,他还半信半疑,直到藤堂九渊上阶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终于确信,自己的救赎之日终于降临。为帝国效忠的日子总算来临,就算拼上性命,也不能让门外的“叛军”踏进教堂半步!
“可恶……”麦连特透过门缝向外张望,只见一片血肉横飞、刀光剑影,刺鼻的火药杂糅着腥甜的血浆在阶廊之间飞速交织,惨绝人寰的喊杀声和谩骂声不绝于耳,拼杀的景象可谓惨不忍睹。
不愧是“黄皮猪”,杀人都那么野蛮。麦连特心中默念。
“卫兵长!”一个卫兵急忙从后方跑来。
“什么事?”
“大,大帅他……”
“大帅?”麦连特心头一紧,连忙问道,“他怎么了,有叛军混入吗?”
叛军究竟是谁,麦连特心知肚明。他最担心的是哈布斯特带领近卫军打下楼层直逼二楼,藤堂上阶和索洛尔的计划就会彻底泡汤。
说到底,这也是一个难保完全的策略,倘有闪失,全军覆没的可能也并非为零。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讲的就是现在的情形。
然而,倘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藤堂上阶是不会轻易作此决断的,索洛尔大人的情报绝对无误,上阶对希尔克里斯心态的把握应当不成问题,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向往和平,体恤军民的少帅。
“大帅他,他来了!”
“什么!”麦连特感到全身的鲜血都在往头顶上赶,血管几乎要炸裂开来,“难道说,二楼到三楼的士兵已经全灭了吗!”
“不,”这名卫兵同样是沃罕尼亚的卧底,他贴近麦连特耳语道,“他似乎走了什么秘密通道,直接从高层来到一层的……”
“岂有此理……”麦连特捏了把汗,他昂起头颅,只见一队卫士正通过侧门向宽敞的礼拜堂赶来,从服饰上判断,正是大帅的近卫军!
如果在此与近卫军开战,不仅会腹背受敌,还坐稳了叛变这个罪名,万万不可莽撞行事,要知道大帅的近卫军实力彪悍,麦连特远不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自己已将一半以上的兵力分到了二楼以保卫藤堂和两个少帅、防备突发事变去了。
“我们如何是好?”卫兵神色不安地问道。
“不慌,”麦连特绷紧脸皮,面容僵硬,对策正在脑中飞速书写,“你继续看着大门,别让加威特他们进来。”
言讫,他健步向前走去,掠过卫兵们那一双双迷惑的眼神,满脸铁青向近卫军走去。他直勾勾地凝望着沉默的军队,始终不眨一下眼睑,两眼布满血丝,仿佛身心俱疲,神情恍惚。
一道稳健的身姿自层层士兵身后走来,那道黑影劈开晦暗的人群跨步前迈,苍老冷酷的面颊间不留一丝笑容或愤怒。
突然,他猛合上双眼,长久的目不转睛令他眼球干涩、眼眶战栗。伴随着一阵折磨的酸痛,久违的泪水从泪腺中缓缓流出。再一睁开,便已抵达哈布斯特·维希跟前,而那位老人正铁血无情地注视着他,这位尽职尽责的卫兵长。
“大帅!”宛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父母,他一个趔趄冷不丁扑倒在地,酸痛的眼膜里渗出几滴浑浊的眼泪,从大帅居高临下的俯视角度上看那泪珠,可谓相当显眼。
“麦连特,你哭什么……”哈布斯特俯视着慌张的麦连特,表情木然说道,“大体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放心,本帅平安无事。”
“平安便好,平安便好!”麦连特唯唯诺诺地半跪着,“在下正斗胆请求大帅立即回归。叛军凶猛,臣等必然死战,只恐阁下不测!”
“外头什么情况了?”
“恕臣直言,收效甚微,”麦连特俯首道,“加威特等人作战骁勇,卫兵死伤大半,恐怕下一步就要攻入礼拜堂。还请大帅速速回避,我等就是丢掉性命也不会让叛军跨进楼上一步!”
“加威特是忠臣,怎么会背叛呢?”哈布斯特歪着脑袋,深邃的眼眸中无比明朗,脸色却越发阴郁,“立即收兵,接下来由我的近卫军来负责一楼防务。”
“这……”
“立即执行,”哈布斯特语气严厉,吓得麦连特不敢抬首,“米勒,你去看看,等战斗结束了,打开正门,放他们进来!”
“大帅,”一个少校军衔的军官担忧道,“太冒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忠犬就是忠犬,反贼永远都是反贼。”说着,他瞥了眼半跪的麦连特,而后者正低着脑袋并未注意到这凌厉的视线。
卫兵们纷纷收起步枪向后退却,一楼的防卫工作立即交付给了全副武装的近卫军。
“把枪支弹药都扔到中间!”名叫米勒的少校喊道,“现在,一切火器、刀具、炸药,都由我近卫军进行管制!”
可恶!麦连特紧张不已,搭在膝盖上的右手腕微微发抖,虽幅度很小,却频率极高。
难道说,他已经发现真相了么……麦连特按照米勒少校的指示,轻轻掏出腰包里的手枪。
事已至此,开枪吧!殊死一搏,杀了哈布斯特!
他正欲举枪,可手臂随即便僵在空气中——倘若因我的一时失误导致藤堂上阶的计策落空,那不是辜负了她的一番信任吗……
况且,即便是他也无法保证能成功击毙哈布斯特。倘若大帅对麦连特持有疑虑,必然做了充足准备,临时起意岂能钻得了他的空子?
不行,不能妄下杀心,否则会连累众多。
于是,他将手枪掷在地上,将它一脚踢开。
手无寸铁了……他忽然又后悔起来,但已经无济于事。接下来的一切,都只能交给随机应变和临场反应了。
“大帅,没有枪声了。”米勒贴着正门报告道。
“大帅,”另一民近卫军卫兵道,“加威特……似乎正在向大门走来。”
“开门。”哈布斯特毫不迟疑。
“遵命!”
哈布斯特上前几步,跨过横躺在礼拜堂中央的无数枪弹刀剑,步履稳重地,向着“叛军”的所在走去。
近卫军官兵们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步枪,一旦察觉到加威特有造反之意,他们就回遵循帅旨,立即将其射杀。
大门徐徐敞开,麦连特慌张的心田仿佛要被连根拔起,心跳声逼到喉咙附近,如轰鸣的水泵,震颤着他紧绷的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