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连特与加威特惊慌不已,面面相觑的两位“叛军”首领面对大帅冷若冰霜的容颜一时无语。他们想要申辩着什么,大骂对方是奸细,是害虫,是遗祸千年的反贼,但是在这凌厉无情的目光之下,一切口若悬河的雄辩都是苍白无力的。倘若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唯有默默无语一条路可走,因为大帅才是唯一的真理,大帅才是裁决的法官。
“都不吱声了?”哈布斯特环视着鲜血淋漓的、满脸肃穆的、衣着整洁的、肮脏污秽的各种各样的军官和士兵们,抛出冰冷的拷问。
“那好,不管你们俩谁是叛徒,谁是忠臣,现在我都默认为忠臣!因为你们至少还认我这个元帅,没有趁人之危,来偷袭我啊,”哈布斯特不屑地歪着胡子,浑浊的眼球中迸出猛虎般的凶光,“麦连特,我问你,二楼的兵,都是你的人吗?”
“是……”麦连特只好低眉顺眼道。
“你给我上前,带我的军队上去,”此后,他扫视着全场的士兵吼道,“各位,支持维希家的拿起枪杆在此守候,在本帅下楼之前,任何人不可随意进出!”
“遵命!”
这时,忽然有一位卫兵站起,抬起步枪便向着大帅开火!
“砰!”
哈布斯特似乎早有防备,他故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躲过这梭子弹,而愤怒的卫兵们则一拥而上,将这个叛徒压倒在地。
“砰!”“砰!”“砰!”
数枪之后,这个叛徒惨死在血泊里。那些隐藏于卫兵中间的沃罕尼亚卧底噤若寒蝉,融入到大多数当中默默无语。
可恶!麦连特在心中暗骂着那个卧底的不理智。
“本帅看到了诸位的忠诚,”哈布斯特淡然说道,“望尔等以此为鉴。我丘莱利亚忠义之士颇多,倘还有叛徒企图以死相博,此人便是下场!”
忠于大帅的卫兵们欢呼起来,占据了场内的绝大多数。
士兵本就是无辜的,许多人都在误以为自己正做着保卫帅爷的正义之事,听到大帅的口令无不振奋,纷纷匍匐倒地宣布效忠。见到这一幕,那些隐遁于卫兵当中的沃罕尼亚卧底也不得不匍匐宣誓,无法违抗整体的意志。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难以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沃罕尼亚的死对头哈布斯特徐徐上阶,朝着二楼走去。
“看到了吗,”哈布斯特一边登上台阶,一边自言自语,似乎是在敲打着身旁的某人,“叛徒的下场就是这样。”
麦连特和加威特一言不发,战栗的双脚紧随其后,宛如步履蹒跚。他们汗洽股栗,几乎到了恇怯不前的田地。麦连特要证明自己的忠心,加威特要洗清杀人的罪行,他们就不得不为此而保持沉默。
那么……
哈布斯特独有的凶残气息自眉宇间弥漫开来,那是靠常年征战练就的一身气势。杀气腾腾的他惹得身旁卫士们跼蹐不安,逡巡畏缩。
到一睹真颜的时候了,鼠辈!
房间内——
“还有两分钟。”藤堂双手抱胸,摊在桌面上的书页轻轻翻动,发黄的纸片在油灯的映晕下露出暧昧的一角。
教堂外的喊杀声和枪击声不绝于耳,但是这七零八落的声响也逐渐平息,并在骤然间归于沉寂。显然,某种突发事件的爆发阻止了这场毫无疑义的混战,而该事件的导火索必然在二人的预料当中。
“看来家父终于动手了呢,”希尔克里斯平缓开口,似有一丝迟钝,“近卫军都太听话了,没有他的指示都不敢跨过隔音门向下望一眼。看来,他老人家总算察觉到疑点了。”
藤堂默默无语,淡定地凝望着同样沉着的希尔克里斯。碧绿色的眼眸里没有闪过一丝犹豫或恐慌,黑洞般深沉的阴郁眼神足以令最狂妄的硬汉都感到难以置信。希尔克里斯始终注视着这深邃的瞳孔。
“原来如此。”希尔克里斯叹息道。
藤堂换了个姿势恢复到慵懒的状态,悠哉地翘起二郎腿,毫不在意对方的目光。
“如果我答应了你,”希尔克里斯淡然道,“就一定能保证人民的安全吗?”
“如果你不答应,人民就不可能安全。”藤堂坦白道。
房间外——
“大帅!”
众士兵见到满脸阴沉诡秘的大帅惊诧不已,纷纷放下手中的步枪直勾勾地盯着这位老人瞠目结舌。
“万万没想到吧,你们拼命保护的帅爷,就在眼前啊。”哈布斯特背着双手在两排士兵面前踱着脚步,眼若饥鹰。
“还不快把枪收起来!”米勒提醒道。
“是,是……”
两排呆若木鸡的卫兵如梦初醒,纷纷放下手中的步枪向大帅敬礼。
“少帅呢?”哈布斯特蠕了下嘴唇。
“这……”众卫兵左顾右盼,不知所言。霎时间气氛变得尴尬而凝重,这让萦绕在哈布斯特眉峰上的阴郁之色又多出几分。
“也就是说,你们只是在服从命令,连两位少帅的所在都不知道喽!”哈布斯特低声道,旋即,那道恶狼般的眼神挥向战战兢兢的两个卫兵长,“你们呢?你们也一无所知吗!”
“启禀大帅,”麦连特鼓起勇气回答道,“少帅仍然在房间里,穿过这个甬道,前面还有卫兵保护……”
“好啊,那咱们就一探究竟。”哈布斯特冷漠下令,卫队跟随者大帅的脚步,裹挟两名绝望的卫兵长向前紧逼。
房间内——
“我们还有一分半钟。”索洛尔望着怀表,黄豆大的汗水悄然自他的脊背滑过,这股瘙痒令他自己都不禁为之诧异,原来自己,已经紧张到了这个地步!
上阶……他缓缓捏紧了拳头,和保持屏息的诸位一样,窥探着两位主角的一言一行,意味深长的深刻对话。
如果你不答应,人民就不可能安全——藤堂九渊如是回复。
“尽管如此,战争已经爆发,死伤不可避免。”希尔克里斯道。
“我知道。”藤堂九渊道。
“所以,大家都是被逼迫的,父辈也是,我们也是。”
“我知道。”
“包括你来威胁我,进而恳求我这件事。没有人在真正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前进。”
“我知道。”
“哪怕你和我说的这些也仅仅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你所述说的一切拉拢我的理由,都是根据自己最原初的愿望延伸出来的,其实并不是你做出这一切的真实原因……”
“那又怎样?”
房间外——
哈布斯特看见一扇闭得铁紧的房门。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他的特务兼卫兵长拉斐尔·伽伽利特的宿舍。
今晚,一直都没看见他啊……
他皱起眉毛,伸出苍老的手指,唇齿轻启道:“打开。”
“大帅……”把守门口的侍卫似有为难。
“打开!”大帅咆哮道。
在沉重而刺耳的钢铁相撞声中,这扇严密周正的房门缓缓开启,发出刺耳的、钻心的噪音,如同修长的指尖滑过粗糙的黑板。
屋内的卫兵沉默寡言,一个接一个排成一列站在一旁,在大帅面前低眉顺眼不敢出声。大帅将严厉的视线投进房门,只见一位颤颤悠悠的军士正扶着墙门缓慢跨出门槛,气色低迷,眼神缭乱。
拉斐尔·伽伽利特,他没有受伤,卫兵们仅仅是看护着他而已,并没有对其实施虐待,但是就他当前的眼神和脸色来看,仿佛已经经受了十足的煎熬与长久的折磨,蓬头垢面,气喘吁吁。
“拉斐尔……”
卫兵长驼起来的脊背忽然打战,他应当是听见了哈布斯特对他的呼唤,似听未听,呆滞的眼光望向满脸疑惑的大帅。
“拉斐尔,是我,哈布斯特·维希啊。”大帅重复道。
“哈布斯特……维希?”
“正是,”哈布斯特按住拉斐尔松垮的肩膀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和我说清楚。”
“大帅!”拉斐尔终于认出了帅爷的面孔,猛然伏倒在地,不住地叩着头颅,“太好了,太好了!大帅,您还平安无事!我……”
“好了好了,快起来吧……”
哈布斯特正要弯曲身子去扶起瘫倒的卫兵长,却听到几声若有若无的抽噎,气若游丝,可怜至极。他正疑惑着哭声的来源,却恍然发现,抽泣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匍匐如泥的拉斐尔卫兵长!
“大帅……”拉斐尔泪眼婆娑,涕泗横流,“您要是真的遭遇不测了,我们这些人可该怎么办啊!眼下除了您,谁能够掌控庇斯佛的方方面面?我们‘解放阵线’差一点就要四分五裂了啊!大帅……”
看似夸张,却不像是故作矫情。麦连特心中顿生忐忑,拉斐尔貌似是真正的忠诚之人,这让他倍感棘手。
“我知道你的好意,拉斐尔,”宛如老父,哈布斯特牵起拉斐尔哆嗦的右手将他从冰凉的地板上拉起,“说说吧,拉斐尔。”
“我,我……”拉斐尔整理着心情,接过卫兵递来的面巾狠狠擤着鼻涕,“少帅,二少,恐怕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麦连特将我囚禁在此,还污蔑我是奸臣!没错,发动兵变的就是他!”
“胡说八道……”
“我没有问你,”哈布斯特狠狠地瞪着急忙为自己辩护的麦连特,“拉斐尔,你继续,有什么说什么!”
“回大帅,”拉斐尔揩干眼泪,抽了抽鼻子道,“桑密尔和加威特大概不是反贼。属下以为,是麦连特和德克里特勾结,企图造反,加威特等实为忠心,本意是想保卫维希家。望大帅裁断。”
“知道了,不用说了,”哈布斯特望着局促不安的麦连特和喜形于色的加威特,冰凉的口吻并未嬗变,“拉斐尔,你确定少帅在房间里么?”
“大帅去看看便是。”
“走,”他回眸两位卫兵长和诸多士兵,“让麦连特带路,我到底要看看,究竟是谁再撒谎!”
房间内——
那又怎样——藤堂九渊极尽嘲讽的回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遵循个人的意志,不一定就能实现愿望,但是连自己的心情都问不明白,又谈何拯救别人呢?”藤堂补充道。
“这是战争!不论人生还是战斗,被诅咒的我们只能接受这一切,然后吞进肚子里好好消化,本来就是如此……”
“希尔克里斯!”
藤堂九渊摆正姿容,那副傲然自得的凶狠气势彻底收敛,在一声惊人的咆哮后,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合上窃窃私语的双唇,连希尔克里斯本人都不禁朝一贯淡定自若的藤堂九渊,投来惊奇地一瞥——
“不要带头发动了战争,然后再回过头来告诫士兵,说我们本来就身处在战争当中……”
藤堂九渊一字一顿道,那混沌的瞳孔里蕴藏着可怕的深渊,而瞳仁周围却是一片碧绿的湖泊,瞳仁像一叶漂泊在翠湖上的轻舟,它的四周都是温柔的湖水,使它不去跌入那万丈深渊——
“然后说,我们的人生本来就是战争;或者,我们无法避免战争;我们的牺牲会受到天父的保佑;我们犯下的罪行会因为我们的无畏和死亡而得到原谅——诸如此类的,没有经历过战争的蠢货才会这样为他们祖辈的罪恶和眼下的犯罪袒护!我们是罪犯的孩子,但是我们没必要通过继续犯罪来证明自己的意义,至少不去充当右翼。”
哈布斯特步步紧逼,清脆明晰的脚步声逐渐平移。麦连特等人的心肝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距离目标越发得近了!
——你想成为救世主?
——或许吧。
“敬礼!”卫兵们收起枪支,在大帅面前昂首伫立。
在大帅面前,是一架支起的铁栅栏。
——凭一己之力救活全城的性命?
——大概。
“这是搞什么?”
“回大帅,这是德克里特中校的安排,”栅栏内侧的卫兵诚实回答,“他说,要提防外部人员混入其中。”
“包括我么?”哈布斯特的前额青筋暴突。
“岂敢……”
——真是狂妄啊……
——许多事情,原本不在于能不能,而在于敢不敢。
——满嘴跑火车,大道理说了一堆,却还是得依靠我这个少帅。
——也许……
——也许?
“咔吱!”
陈旧的松动声钻进每一个军士的耳蜗,大帅缓缓迈进这最后一道防线,在栅栏背后的拐角处,便可以看见,目所能及的,少帅的府邸!
麦连特,拉斐尔,加威特,米勒……
索洛尔,克罗米洛斯,埃米尔·古罗斯彻……
“咯吱!”
——也许,你比我想象的要狂妄……希尔克里斯少帅。
——是么……
“什么人!”
哈布斯特立时止住步伐,站在风头浪尖给所有人带路的麦连特似乎心跳骤停,整个人僵滞不前,恍如眩晕。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要在这个时候自投罗网啊!!!
——然而啊……
——然而?
——我还是无法认同你们沃罕尼亚人。
——哼……我也没法接受你们丘莱利亚人。
哈布斯特抄起步枪,顶住麦连特的后背,古罗希尔什般恶魔的低语萦绕在他的脖畔,如毒舌的致命吐息,生铁的冷血枷锁——
“向我证明你的忠诚,怎么样?”
“对不起,我听不懂……”
“如果有人胆敢开火,”哈布斯特无情道,“你来替我承担第一梭子弹吧,诚实的先生。”
麦连特瞳孔紧缩,身体却由不得自己使唤,在诚实可靠的枪口的威逼下,他不得不不断前行,前行,向着毫无定数的未来。
不要……
——但是。
忽然,直面拐角的麦连特震颤不已,他呆怔地望着眼前的人儿,不禁舌头打结,吐词支吾——
“少,少帅!?”
——总有一天,即便是我们,也会选择和你们共存吧。
“希尔克里斯!”
哈布斯特猛地拨开心乱如麻的麦连特,在他那苍老浑浊的眼珠前,赫然挺立着的,正是他原以为早已不幸罹难的长子!
“晚安,父帅,”希尔克里斯微笑道,“愿你明天也有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