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晚安,父帅。愿你明天也有好心情!”

“喔,哦……”

哈布斯特不动声色地抹了把冷汗,作为父亲,他最担心的自然是儿子的安危,希尔克里斯能平安无事,就证明这场闹剧并未造成太大损失,此亦是不幸中的万幸。

“克罗米洛斯呢?”

“我在这,父亲。”

一个披着厚厚披风的年轻人走出兄长的房间,紧随其后的竟是十几位同样身披披风的卫兵!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桑密尔和加威特涉嫌作乱,”希尔克里斯答道,“这些卫士是来保护我们的,那个铁栅栏……”

“是我的安排,”这时间,最后一位身披长披风的军官健步跨出房间,定睛一看,正是拉斐尔口中的“叛逆”德克里特中校,“给您带来麻烦了,还请大帅饶恕,这都是无奈之举。”

“希尔克里斯,克罗米洛斯,还有德克里特,”哈布斯特沉默数秒,随后将他们唤到身边,“就在这,咱们把话问清楚。”

“一直站着恐怕不好,”希尔克里斯做出邀请的手势,“请进,父亲大人。”

主动邀我进房是么,这样一来,就排除屋内潜藏要犯的嫌疑了。

哈布斯特仔细掂量着,点点头带着几名近卫军,紧随着先行一步的希尔克里斯等人走进去。

“大帅,我们……”加威特断断续续,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们三个也给我进来,”哈布斯特脸色阴沉,“米勒,你过来。”

紧接着,哈布斯特掏出一张印有“解放阵线”字样以及亲笔签名的锦帛,将它递到米勒少校手中:“你代我出教堂,拿着这个,让桑密尔来见我,并且停止他的军事行动。倘若他不老实,立即处决。”

“是。”米勒结果锦帛,带着一队卫兵迅速离开。

办公室狭小,光是塞进去哈布斯特与希尔克里斯等人便已经相当紧凑,更别说那些仍有嫌疑的十几名卫兵了。哈布斯特感到不可思议,倘若是为了保护少帅,为什么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塞进如此众多的卫兵?难道不应该让卫士们守护门口提防外军吗?

希尔克里斯看出了父亲的疑惑,于是解释道:“我和克罗米洛斯躲在一旁的卧室里,他们在办公厅里各自找地方坐下,一旦铁栅栏附近出现响动,他们就立即出动,算是最后一道防线。”

哈布斯特不语,简单摸了摸几个椅凳,果然还留有余温,确实都是离开臀部不久的。于是他自然地坐在少帅的“御座”上,其余人纷纷寻找能落下屁股的位置,等待大帅的问询。

“看来,你是已经知晓我的到来咯!”

“那当然,不经历战斗便敢于拆除我让德克里特设立的栅栏,除了父帅还能有谁?总不可能大家全是叛徒吧。”

“为什么不像我禀报?”哈布斯特提出最令他迷惑的问题,“发生了这种事,应该第一时间到顶楼跟我报告。”

“小打小闹,顾不着叨扰您老人家,”希尔克里斯笑道,“反正我的谏言,您一次也没听进去过。我亲手处理一次叛乱,您倒能对我多出几分信任吧?”

“哼,还在耿耿于怀么,”哈布斯特冷哼一声,“太幼稚了,希尔克里斯!假如今天没有你老子出马,差点就被一锅端了!”

“您看上去并不生气啊,”希尔克里斯笑道,“怎么,对叛逆儿子的天真和纯粹哭笑不得吗?”

方才希尔克里斯过于冷静了,以至于我怀疑这场闹剧是他自导自演的。不过,从现在这个反应来看,此次事件应当另有主谋,只不过和希尔克里斯脱不了干系。哈布斯特仔细揣测着。

“那么,下一个吧,”哈布斯特轻咳两声,“克罗米洛斯?”

“在……”二少满头大汗,显然相当紧张。

“你一直和你大哥待在一块吗?”

“嗯,是,是的……”

“干脆点,到底是不是?”

“是的,老爹。”克罗米洛斯搓着掌心,渐渐低下脑袋。

另有隐情么。哈布斯特皱了皱眉头,他发现小儿子的大腿不断抽搐,反复扭曲,虽然幅度并不算大,却也令人颇为在意。

果然,是心里藏不住话么。

“克洛米,”他严肃道,“我一直相信你是个诚实的人,虽然不太中用,但心地善良。有什么话明说,我会替你罩着。”

“那……那我说了?”克罗米洛斯试探性地问道,惶急的双眸里流露出些许犹豫。

“快点!”

“报告父亲,我要跑肚!”

“噗!”

听到二少憋红了脸才吐出的这句实话,少帅和几个卫兵长忍俊不禁,就连一向沉稳的德克里特都不免掩住嘴巴。

“嗯……”

哈布斯特鄙夷地望着尴尬的儿子,不耐烦地挥挥手,克罗米洛斯心领神会,立即奔出大门向厕所跑去。

“厕,厕所在哪?”情况紧急,他忽然辨不出方向,焦虑在脸上绽开羞红的花来。跟随大帅前来的卫兵和近卫军们顿时没了主意,这个甬道由少帅手下的士兵看管,他们从未来过此地,哪怕是大帅也不清楚洗手间的地理位置。

“那个……”一个披着长披风的年轻卫兵怯生生地举起手来,“我带少帅过去?”

正是那十余个先前与少帅一同在房间内躲避的卫兵之一。哈布斯特厌烦地望着不中用的小儿子,挥了挥粗糙的手掌:“滚吧!”

本来也不可能是他在从中作梗,这个草包儿子!哈布斯特想着。

“那么,德克里特,”哈布斯特忽然严肃起来,他最怀疑的人选就端坐在他的眼前,“我不会专门拷问你,由拉斐尔和麦连特和你对质,你要如实回话,听到了吗?”

“遵命,大帅。”

拉斐尔和麦连特小心翼翼的移步向前,他们直面处变不惊的德克里特,在大帅一视同仁的冷峻审视下,双方都有些许疑虑。

“拉斐尔,一定要如实禀告,”希尔克里斯突然发话,“所有的疑点,都不能放过,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现在重要的是大局。”

“那当然,我的少帅。”拉斐尔鞠躬道。随后,他瞪着愤怒不已的眼珠瞟向满脸木然的德克里特·马瑟夫。

“德克里特中校,”拉斐尔压抑着对麦连特的怒气问道,“我请问你,教堂里有叛徒,是怎么一回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拉斐尔,这似乎有些跑偏了吧,”德克里特毫不示弱,“我是二少的近卫官,自然掌握卫兵队的情形,稍有差错就会有人想我报告。倒是您,整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闭门谢客,不只是在做些什么。”

拉斐尔冷汗直冒,求助的眼神投向眼前的大帅。而哈布斯特则一言不发,他总不能在这个关头揭开拉斐尔的真面目,否则非但将来的间谍工作就不好办了,还会动摇军心。

“对啊,拉斐尔,”麦连特轻声道,“得知有人作乱后,我第一时间把那些嫌疑分子全给抓了起来,看到了吗,哪怕是在大帅上楼的时候还有叛徒敢于向大帅开枪呢。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

“那好,我有责任,”拉斐尔气急败坏道,“那我再问你德克里特,为什么在六点左右你问我少帅的去处?你找少帅有什么事?”

“德克里特想和我讨论教堂防务,”希尔克里斯插嘴道,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可惜啊,那时我正和某人生着闷气呢,哪顾得着他啊。您说是不是,父帅?”

哈布斯特悻悻地瞪着不识礼数的儿子一时语塞。

“防务?你一个二少的近卫官管这些干什么?”拉斐尔决定刨根问底,“还有麦连特,你是不是算准了今天的卫兵长只有你我二人,所以才故意从我这里把兵权接过来?听到麦连特的名字时,德克里特中校,我记得您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寻常啊,是不是……”

“拉斐尔,”希尔克里斯低吼道,“大帅让你问询,你就一个一个问,这样打连珠炮,是想先声夺人吗?”

“少帅,可不敢乱说,”拉斐尔道,“桑密尔和加威特出门巡逻,这恰好给叛军创造了机会,而教堂内的防务疏漏,又是……”

“又是什么?”希尔克里斯忽然敲起桌子,厉声喝问,“拉斐尔,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你想说,是我希尔克里斯想造反么!”

“啊……”拉斐尔意识到自己语出不当,立即顿首道,“抱歉少帅,在下失礼了……”

“恐怕不仅仅是失礼吧,”麦连特意味深长地说道,“拉斐尔,大帅的意思是:由你我二人一同向中校提问。可到了现在,怎么就成了你的一言堂了呢?”

“麦连特,你还有脸说!你和德克里特一同掌控防务,把我给软禁起来,交给你?恐怕会跟马瑟夫联起手来撺掇我!”

“那诚信呢?大帅说要如实回话,难道这句话只是说给德克里特听的,不是给你我听的吗?”

“你什么意思?”

“桑、加二人出门巡逻?好一个巡逻啊,”麦连特不屑道,“由我来告诉大家,桑密尔和加威特不是好心办差去的,而是拿着希尔克里斯少帅拨给沃罕贫民的公款,和后勤处的干部们花天酒地去了!”

“麦连特,你别血口喷人!”加威特不可抑制地大吼起来。

“给老子打住!”哈布斯特听得心烦意乱,狠狠拍打着木质的桌面咆哮道,“他妈的,老子是让你们吵架的,还是问话的!”

“德克里特,希尔克里斯,你们知道这回事吗?”大帅质问道。

“没有。”二人诚实地摇着脑袋,尤其是希尔克里斯,这是他头一回听说自己的拨款被小人利用。

“我大概拨了五百万法币,”希尔克里斯说着厌恶的望了加威特一眼,“怎么,全被你们给贪了去?我不是交给那些上校了吗?”

紧接着,带着猩红的眼神,他伸出食指朝着麦连特的方向道:“继续说,麦连特!”

“当时我和拉斐尔还顾及同僚情谊,没有戳穿他们,还护着他们,给他们行方便,”麦连特瞅着面如死灰的加威特坦白道,“事实上,这个贪污链条从上校们就开始了,他们层层克扣,到了后勤处手中已经微乎其微。那些干部把剩下的小钱用于结交沃罕尼亚籍的富翁绅士,而桑、加二人为了讨好他们也只身前往。否则,怎会闹到现在才返回教堂?”

“加威特,有这回事吗?”哈布斯特严厉喝问道。

加威特脸色惨白,他呆滞地巴望着凶悍的大帅,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出一言以复之。

“混账……”哈布斯特恼羞成怒,抄起桌上的书本朝加威特脑门砸过去,加威特纹丝不动,只是僵化不言,默然认罪。

“拉斐尔,”哈布斯特语气阴森,“为何不说实话?”

拉斐尔顿时想起在怀中揣着的那几页日记。他明白大帅明知故问的用意:不管回答什么,都不要暴露了你军中密探的身份!

拉斐尔支支吾吾,终于,在众人凛冽的逼视下,他不得以吐出真言:“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让大家生出多余的猜测。这和我们讨论的话题毫无关系……”

“也就是说,你其实是有袒护加威特的想法的,对不对?”

面对希尔克里斯的拷问,拉斐尔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父亲,我早就说过,‘解放阵线’内部腐败至极,”希尔克里斯借机敲打道,“现在再仔细想想,我白天的陈述可有道理?”

“现在,我们不讨论这些……”大帅咬住下唇,现在哪怕是他,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保护拉斐尔了。

“那好,不讨论这些,”希尔克里斯的言语中多出几分得意洋洋,“加威特,桑密尔和你,果真只是去喝酒了吗?”

“是的……”加威特被迫坦诚。

“酒席上的人名,你都知道吗?”

“记,记得。”

“是么……”希尔克里斯沉吟着,他首先细致观察父帅的反应,忽然又问道,“那你认为,会是谁在造反?”

“属下,属下不知道……”加威特的回答中,已然拥有哭腔。

哈布斯特感到后背发寒。贪污腐败他也略有耳闻,但从未放在心上过,因为他原以为这不可避免,可事实上,这种肮脏的行为已经蔓延到他的亲信中间,就连他一贯信任的拉斐尔等人都难以自保,可见腐败已经蔚然成风,树大根深,如同毒瘤难以剔除。

而且,从这场闹剧看来,军中不乏对他持有异议的角色,而且敢于痛下杀手,手段高明。他恍惚间意识到,这场事变很可能并非是在场官员和卫兵们有意为之的,他们都以为自己在做着忠于维希家的差事,可是所有的“忠心”被叛逆者巧妙利用,缔造了总体上的“不忠心”,因而催生了眼下的窘况!

敌不在外,而在内。虽然他已经将许多重臣的记忆进行篡改,可时至今日,在漫长的相处过程后,失去记忆的他们在新的思维模式下依旧选择了反对维希家族的道路;或者是官阶更低的军官滥用职权收买人心,和上级官员达成一致,从而发起暴动?

他头一回如此深刻地认识到,部分属下对自己的怨恨与愤懑之严重。倘若真有手段如此毒辣的将领藏木于林,野心勃勃地把反骨隐匿起来,时刻盘算着推翻维希政权的时机,一旦他提出死守庇斯佛城的计划,恐怕不出一日便会有人高举反旗,令维希家族死无葬身之地。

“父帅,”希尔克里斯无可奈何,只好拱手请示父亲,“如何处置,请父帅决断!”

“大帅,明察啊!”拉斐尔只好跪伏在地乞求道。

德克里特和麦连特也知趣地半跪在地听候发落,至于加威特,几欲身心崩溃的他已经百无聊赖,瘫软在扶手椅旁手足无措。

一旦处置加威特,必定会牵扯出一大批将领富绅,即便是哈布斯特也不敢于同整个利益集团相抗衡;惩治德克里特或者麦连特?他并没有合适的理由,即使他们在隐瞒着某些秘密,哈布斯特也不可能亲自对少帅和二少的亲信痛下杀手,更何况没有确凿证据;希尔克里斯和克罗米洛斯,那就更是天方夜谭了!假若自己的儿子都在算计自己,那“丘莱利亚解放阵线”距离灭亡之日已不远矣!

“今天的事,先到此为止,”哈布斯特踌躇片刻,只好如此宣布,“你们先退下,让我先思考一会。”

“父亲,这可是叛逆大事,怎么能轻易终止?”

那你来替我杀个人啊!哈布斯特在心底骂骂咧咧。

正值此时,米勒少校突然前来求见,只不过,在他身边并没有桑密尔卫兵长的踪影。

“桑密尔呢,怎么还不来觐见?”哈布斯特突然发问。

“大帅,那家伙喝的太醉了,只知道发生了叛变,竟然以为我拿的‘圣旨’是假的,偏不从我。我觉得不该杀他,已经派人把他绑来,现在他酒醒了,请大帅发落。”米勒少校禀告道。

“把他带过来。”

“是——喂,押上来!”

在两名卫兵的扭送下,被五花大绑的桑密尔如皮球一般被摔在哈布斯特面前。他面色憔悴,眉目间饱含悔恨,但是大帅并不看重这些。

“你,你怎么又醉了?”加威特发现了这位旧友,木木地问着。

“一时嘴快,又……多品了几口……”桑密尔两颊的红晕并未褪去,绝望的眼眸中透露出木然和痛苦。

“贪赃枉法,和那些贪官污吏沆瀣一气,为非作歹,”哈布斯特扶着额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写满了可惜与无奈,“拖走吧,交给你处置了,米勒少校。”

“是,”米勒点点头,令卫兵将桑密尔架走,“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桑密尔迷惑不解,滚动着那双酡红的眼球。

不明不白,稀里糊涂的桑密尔就这样被米勒悄悄带走,脚步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耳畔。加威特吞了口口水,少顷,他猛然怔忪地环顾四周,恐怖的颜色早已霸占了他的瞳仁,只见他忽然瘫倒在地,连扶手椅也无法作为凭靠,如同粪土烂泥。

“希尔克里斯,明早回府,并且通告全军。”哈布斯特板着面孔,手指搁在额前一动不动,咬牙切齿。希尔克里斯懂事地从抽屉中掏出一张草纸准备记录;转瞬之间,众位军官皆立即支起耳朵,皆屏息凝神谛听大帅之言。

“都历八月二十日夜,于坎德拉·米尔斯大教堂内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武装叛变,叛军元凶桑密尔·克里尔曼,罪大恶极,于同夜被大帅哈布斯特·维希处以死刑,命诸将士引以为戒,自省自思,万不可误入歧途,遗臭万年。对于此次事变,帅府决定,不会对与桑有关的政府成员进行连坐惩罚。以上。”

“遵命。”希尔克里斯合上笔帽,恭恭敬敬地将草稿交付父帅。

“呼——呼——”

厕所里的浪子归来了。

克罗米洛斯舒爽地扯起门铰,将房门拉上,不料他所直面的却是一张张石灰般死寂的刻板面孔,不禁心生疑惑——

“喂,你们……你们怎么了?”

没有人去回答他。

这一晚,大帅将所有士兵都轰到教堂之外,命希尔克里斯和克罗米洛斯分别看管。

少帅们,军官们,士兵们——他们一宿没睡。

不知在这混沌的黑夜中度过了多久,天边总算露出了鱼肚白。

晨光微熹,橘红的早阳将整个世界拥入怀中,所有的房屋,所有的人民,以及所有的土地,包罗万象,普世光辉。

也包括这一对血丝浓稠,衰老哀伤的眼眸,正远远眺望着冉冉初生的暖阳,毫无暖意甚至些许冰凉的疲惫之眼。

他也是一宿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