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晓月谍影

都历1825年8月20日,晴。

“笃笃笃。”

“来了!”

回应的声音尤为急迫,是一个娇小少女的声音。

急匆匆敞开房门,玛丽雅见到了来者,她情不自禁地一个熊抱扑了上去,弄得对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洁白的围裙和深色的长衫穿在她的身上,典型的女仆装束,玛丽雅并不是好逸恶劳的孩子,她不可能在科伦坡家白吃白住,为露西娅分担一部分家务就成了她日常的工作,其实她的本职也正是如此。

“急死我了,哥哥!”

“冷静,玛莎。快点下去,我快要被你勒死了……”埃米尔难为情地托住她的腋窝将她放下,佯笑道,“那个,抱歉啊……小店都关门了,没给你买到糖果……”

“嗯嗯,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户来就好。”玛丽雅欣慰地笑了。

玛丽雅懂事地点点头,稍稍收拾下衣裳,便对着哥哥身后的女人微微屈膝——

“晚上好,安德莉雅小姐!”

“贵安,玛丽雅小姐。”

安德莉雅·阿瓦隆淡淡点头致意。这时,女仆露西娅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脑袋,在明确客人的身份后,轻微的疑虑掠过她的脸颊,不过,她并没有因此而怠慢安德莉雅,而是很有礼貌地向二人行屈膝礼。

加威特和桑密尔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控制坎德拉·米尔斯社区的方方面面,因而,在成功逃离教堂周边的包围圈后,藤堂和埃米尔策马奔腾,把守关口的军士望见了他们的军服,于是仅仅是索要了她们的通行证——当然是伪造的,随后便放他们过关通行。之后,他们将马匹塞进附近的一个荒弃马厩里,留下牧草,以备不时之用。

今晚多少算个开门红吧。藤堂九渊为此感到欣慰。

“阿瓦隆小姐,”露西娅微微提颔,“您不是说,以后不会再来找我们家麻烦吗?”

“露西娅小姐,我觉得……”

“没关系,玛丽雅,”安德莉雅的手掌在少女的脑门上轻轻摩挲,随后这位女士朝着满脸嫌弃的女仆客气笑道,“我只是把古罗斯彻先生护送回来,并无叨扰之意。给您添麻烦,实在惶恐。”

“您真是位典型的沃罕尼亚小姐,”露西娅走回厨房,漫不经心地擦着碟子,“话里话外都那么客套,我都搞不懂您的哪句话才是真心实意的。”

“望见谅。那么,在下这就离开。”

安德莉雅本想屈膝,而习惯了男子鞠躬礼的身子却感到相当不自在,于是她恭恭敬敬的弯下腰肢,准备离去。

“等一下。”

露西娅头也不回,依旧面无表情,擦拭碗碟的手指略微颤抖有所迟疑。三人静立在玄关当口,等候着女仆的发言。

“都这么晚了,你有去处吗?”

“唔,应当会有便宜的驿馆。”

“那些都是黑心商人,白种女人住不得的。”

“哦……”

“那,介意睡沙发吗?”

露西娅收拾好碗碟叉勺,端起两盏温开水走进客厅。如湖光碧影般迅速的羞赧掠过她的脸庞,虽轻如鸿毛,却逃不过安德莉雅那双明慧的眼睛。

都是些善良的好孩子啊……心底忽然涌上淡淡的忧伤。

“承蒙关照了。”于是她低下眉眼感激道。

“呃,哦……”露西娅放下温水,不经意间挠了挠淡黄的鬓发,似乎仍有所羞涩,但语气依旧冰冷坚硬,“不是我不提供茶叶,夜色已深,怕你们睡不安稳。老爷好不容易入睡,你们不要惊扰了他。”

“这是自然。”说着,安德莉雅轻手轻脚地关上大门。

“玛丽雅,埃米尔,我带你们到卧室去。”

“安德莉雅小姐,晚安。”玛丽雅歪着脑袋微笑道。

“晚安哦,小玛莎。”看着瘦小女孩那乖巧可爱的模样,她不禁会心一笑。

“安德莉雅,”埃米尔略一踌躇,机械般地扭过脑袋,“呃,怎么说来着……晚,安?”

“为什么要用疑问语气……”

“少啰嗦。我们走了。”

众人纷纷离开了客厅,在最后一只蜡烛被女仆吹灭后,这幢洋楼风格的别墅便陷入了黑暗,同外界的世界一般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安德莉雅·阿瓦隆——藤堂九渊卧倒在软和的沙发上,这是她在庇斯佛度过的第二个夜晚,同前一晚无甚区别,夜色依旧晴朗无比,屋外仍是漆黑一团,哪怕是晚风也是一般的舒爽,长久下去吹拂却也拥有一股刺骨的寒意。

但是九渊明白,命运的指针已然改变了。历史将会铭记这个重要的夜晚,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她和一位少年,以及众多的角色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而这场演义将会在丘莱利亚的历史的五线谱上,或是书写意蕴悠长的华章,或是编写哭笑不得的滥调。

她枕着自己的左胳膊难以入眠,凝望着黑咕隆咚的天花板。在龙京,这里应该会适当地安上一台吊灯吧,富饶的龙京,先进的龙京。

然而然而。

北风呼啸而过,在静谧之际敲打着脆弱的玻璃,纸糊似的窗户在强风吹拂下摇摇欲坠,似有坍塌之势。藤堂九渊当然知道,这种强度的穿堂风只能在巷道中间乱逞威风,绝不会伤及房屋毫厘。可是这股骚动令她心烦意乱,躁动不安。

果然,我不适合待着这幢房子里。

今晚不是那么容易入眠的,执行正义的公使也好,为虎作伥的歹徒也罢,对于大多数市民而言,今夜的骚动只是朴素日常的一个小插曲,然而过不了多久,它就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么简单了。

而谋划这一切的,竟然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不准备出远门,更不打算上大街。她只想去透透气,伫立在杳然幽深的深巷当中,被飒飒逼人的穿堂风肆意蹂躏,仿佛只有如此才能让她惶惑懵懂的躁动心情得到些许无谓的安慰,仅此而已。

我可不是受虐狂。她小声嘀咕着。

大门并非是虚掩着的,于是她悄然打开窗户,一个飞蹬便穿出房间,稳步落到坚实的石质的地面上。

走走看吧,往巷子里稍微行走片刻。即便是小巷中也市场能碰到行走的路人,往往是一些亡命之徒,或者是深夜躲债的可怜人,甚或仔细巡查的“解放阵线”士兵。无所谓,反正他们也追不上我,更不可能跟着我摸到科伦坡先生家中去。

就这样,她缓缓行走,在幽深窈然的暗夜里,在秋蝉鸣泣的高树下,在虎视眈眈的胡同中。

然而,她被迫停下了脚步。

没走出五分钟,她便不幸地遇上了某位不速之客,只不过,对于那位“不速之客”而言,九渊才是真正的不速之人。

“贵安啊,小姐。深夜出行,心中似有彷徨啊。”

隐遁于黑夜中的陌生老妇人秉持着微笑,那抹奇特的笑意即便不通过眼睛去窥清也能够想象出,那是一副何其诡异何其异常的嘴脸。

“阿婆,这么晚了,你也睡不着吗?”

藤堂九渊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扣在腰间的短刀上,这是她用以随时自保的利器,只要她愿意,转瞬之间便可以要了妇人的老命。

“呵呵呵……”

那位老妇人端坐在粗糙的木质小凳上,面前是一台可折叠的木桌,身着一身漆黑的法袍,黝黑到发紫的款式很有宗教风韵。

“您是位修女吧,阿婆。”藤堂九渊试探道。

“嘛,曾经是。大教堂的神职人员被驱离后,这座城市里的老修女就只剩下老身一个了。”

“大教堂?”闻此一言,她不禁心头一颤。

“小姐应该是知道这回事的,毕竟,”老妇人将双肘搭在木桌上,那双枯朽衰老的手掌粘在松弛的下巴上,淡黄的眼眸中闪烁着老弱的微星,“毕竟啊,您今晚才去过那个地方,不是么?”

“锵!”

一个飞刃掠过老妇的脸庞,那锋利的刀尖死死插进她身后那死胡同的墙壁上。老妇处变不惊,只是露出半缕细致的笑容,似乎在为自己的准确估计而心中窃喜。

“你,是怎么知道的……”藤堂低吼着,缓缓掏出另一柄短刀。

“替死去的人洗涤身子,为肮脏的孩子提供糖果,给予忧伤主妇陈旧的祈祷,给穷途末路的男人们指引方向。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哦,巫婆么……”藤堂似乎松了口气,缓缓将刀合上,“听说‘试炼教’中有过受到天启,从而能够洞察命运的教士存在,我一直以为这都是荒谬的讹传,没想到今日能一睹真颜。”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巫婆笑颜不改,但笑容的韵味似有变动,“自从纳赛尔特上台,丘莱利亚就再也没听说过有受到启示的‘巫婆’降生了。”

“请问阿婆,您活了多少岁?”藤堂于是感到惊诧。

“您恐怕不是为此前来的吧,沃罕尼亚贵族家的大小姐啊。”年迈的巫婆露出慈祥的神情,慢悠悠地掏出几片粗茶叶,点进桌上那杯早已冰凉的开水当中。显然,她是清楚藤堂九渊的来历的。

“老年人,喝不得凉东西。”

“早已不重要了,”巫婆似乎并不在意,“我也好久,没有喝过凉茶了,或许以后,就没有机会再细细品尝……”

“是么,看来您自知天命将尽,”藤堂九渊略加思考,于是问道,“容许叨扰吗,修女奶奶?”

“叫阿婆就好了,老身现在不是什么修女,也不是什么圣徒,苟且偷生的算命先生而已。”巫婆抚摸着瓷制的茶杯,语速平稳悠闲。

“首先,请您不要暴露我的一切信息,否则,您明白的。”

“这是自然。老身原是神职,早已放弃与世俗交媾。小姐只是老身的顾客,不是敌人,当然也不是朋友。”

“那就好。请问,我有胜算么?”

“小姐不说清是何事,即便是老身也无可奉告。”

“您不是全知的巫婆么?”

“全知全能的只可能是蒙蒂纳大神。只有神明才知晓万物的规律所在,以及顺从规律走向根源的万物归宿。老身能做的,只是从蒙蒂纳上主那里传达神的预兆和指示罢了。”

“阿婆,”藤堂忽然凝视着老妇人的双眸,“能让我看看,您的右眼吗?”

“不愧是藤堂家的少家主,”巫婆淡淡一笑,年事已高的她无奈地点起脑袋,“您猜得不错,老身并不是什么‘天启之人’,我所拥有的能力,只是‘王目’给予的恩惠罢了。”

“能力我大概猜出来了。是洞悉对方的过去、现在、未来吗?”

“记忆中的剪影会形成片段,通过窥探这些看似无意义的片段,将其编织成串,就能够推理出人类的根源和归宿,何去何从。这就是我们‘试炼教’巫婆的秘密所在,每一代巫婆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指引信奉我教的信徒走向正确的人生,欢乐也好,悲伤也好,生存也罢,殒命也罢,都是命中注定的正确。纠结过去的,告诫他逃离苦海获得新生的去路;忙于现实的,给予他适当的引导从而走出泥潭;困惑将来的,窥伺其未来的生命路线从而给出些许提示和安慰。”

“也就是说,您可以洞悉一定程度的未来,是么?”

“小姐的将来会由您的选择去决定,老身无法干预,倘若因老身的干涉而导致了世界的变动,即便身死也会遭受神明的谴责。”

“阿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藤堂九渊不禁捏紧了拳头,语气中多出几分迫不及待来,“此次出行庇斯佛,晚生能够成功么?”

“小姐为何要纠结于成与不成呢?”

“成败与否,也关乎您的生死存亡。”

“正因如此,”巫婆忽然端起那一盏冰凉的茶水,缓缓吮吸一口,“老身才会想,要趁此机会多多品尝凉茶的美味啊……”

闻此一言,藤堂九渊浑身一震。

良久,她才迟钝地抬起头颅,看见那巫婆仍在品茶,回味无穷。

“领教了。”

她拔下插在墙壁上的尖刀,随即转身,正欲离去。

“阿婆。”

“哎。”

“人生,真的有命数么?”

“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有必然吗?”

“必然是偶然的上帝,偶然是必然的使徒,”巫婆轻轻放下茶杯,双手再一次粘在松垮的下巴上。

“再见了。祝您健康长寿。”

言讫,她收拢着衣衫,裹紧身体,在秋风瑟瑟当中悄然离去。

寒风掠过她洁净的面容,她却毫无所谓,迎着凄厉的狂风继续前行,不留丝毫迟疑,不带半寸卑亢。

巫婆凝望着女性留下的背影,渐渐的,嘴角流出一缕温暖的,遗憾的,巫婆式的微笑。

巫婆带着巫婆的笑,用巫婆的声音吐露着巫婆的心——

“可爱又可敬又可悲啊,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