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历1825年8月21日,晴。

业已是凌晨了,教堂外的守备依然严密,在晨光微熹之前,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教堂内部,哪怕是常年陪伴大帅的儿子们也畏葸不前,只敢在外围看管众位军士,不敢稍有懈怠。

“老爹不会一晚上都不放我们回屋吧……”克罗米洛斯的眼皮耷拉下来,“困死我了,桑密尔被处死不就得了嘛。”

“瞎子也能看出来,桑密尔不是反贼。一切都只是父帅的权宜之计罢了,为了平息骚动找的替罪羊,”希尔克里斯登高望远,俯瞰着无数打着火把的军官和士兵,“喂,看到拉斐尔在哪了吗?”

“哦?”克罗米洛斯环顾四周,指着一旁的德克里特道,“德克里特,你看到他了吗?”

“好像说是尿急,往教堂旁的后花园去了。”

“就地出恭吗?哈哈!和我的借口差不多。”

“我去看看吧,”希尔克里斯走下高台扶正帽子,“还有你,德克里特中校……”

“哦?少帅有何吩咐?”

希尔克里斯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我不在这段时间,你若敢动克洛米分毫,我要了你的命!”

“少帅多虑了,”德克里特·马瑟夫——索洛尔浅笑道,“上阶和你们协作要的是信任,属下怎么敢做出动摇同盟的事情呢?再说了,二少本就是属下的主公,我更哪里敢动他啊。”

“你知道就好。”

言讫,他从无趣的高台脱身,去寻找不见踪迹的拉斐尔·伽伽利特卫兵长去了。

而在另一头,焦急万分的拉斐尔却没有闲心去更衣室散心。

“可恶啊,怎么就找不到了呢……”

没错,拉斐尔并非是闹了肚子,而是在教堂周围寻找着他那视若珍宝的日记本。

其实本不是什么特殊的本子,那些和官员有关的内容早已都被他撕下来交给哈布斯特了,但是那个莫名其妙的日志本上签有他拉斐尔的姓名以及大帅的篆章——每每露出朱红色的篆章,大帅的近卫们便会知晓他的来意,倘若没了这印记就无法随时呈递。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没了篆刻他还可以找时机从大帅那里再要一个。只是今晚意外突发,情势不妙,那本子一旦被居心叵测之人发现,很可能会借题发挥,怀疑他拉斐尔的身份。被普通士兵捡到倒也罢,倘是麦连特、德克里特之辈,那可就糟了!

为了避免被察觉,他及时熄灭了手中的火把,就只好绕着大教堂转悠,期待着早一点找到他那宝贝。

该死,不会是落到树枝上去了吧!

拉斐尔深感不安,假如日记已经被某个冒失的军士捡走,发现是卫兵长的个人物品后慌忙将其呈递给少帅等人请求转交,他隐藏依旧的谎言就会不攻自破!

带着这样惶恐不安的心思,他缩头缩脑地四处巴望,堪忧的夜视能力令他身心疲惫。他不能在此耽搁太久,否则会遭到少帅的怀疑。

正当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走过转角时,一道漆黑的身影恍然从他的面前闪过!

对方显然猝不及防,两人的脑门狠狠碰撞。

拉斐尔顿时眼冒金星,麻痹的痛感自他的鼻梁延伸到头皮,一股火辣辣的咸浪翻过他的脑壳,霎时间便摔倒在地,栽了个狗啃泥。

“谁啊,不长眼睛……”

对方并不言语,只是拾起从拉斐尔手中跌落的火把,将其点燃。直到看清相撞之人的面容,拉斐尔才脸色大变,连忙匍匐在地,诚惶诚恐地向对方致歉——

“少帅息怒!属下有眼无珠,冲撞了少帅,祈求少帅原谅!”

“行了,站起来吧……”

希尔克里斯厌恶地瞪了他一眼,跟在少帅身后的两个卫兵连忙将少帅扶起,一同直视着惊慌失措的拉斐尔卫兵长。

拉斐尔面红耳赤,面对满脸狐疑的少帅他哑口无言,一时不知该如何在精明的少帅希尔克里斯面前蒙混过关。

“你不是如厕去了吗,怎么在这旮旯里?”

“禀告少帅,属下只是去出小恭,不费时间。”拉斐尔胡扯着。

“小恭啊,那为何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啊?”

“哦,在下,在下……”拉斐尔装出一副拘谨的模样,似乎想慎言慎语,“实不相瞒,属下确实有些问题……”

“问题?哦,我明白了,”希尔克里斯理解的点点头,看向拉斐尔的目光中仿佛平添了几分同情,“你得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诚如君言。”

“对了,我刚来的时候捡到个册子,歪歪扭扭地好像写了名字,你的火借我用用。”

“啊……”

拉斐尔浑身僵化,他当然知道少帅从身后掏出的本子是什么。谁能料到,他苦苦寻觅的日记本竟然会落到他最难对付的人手里!

“喔,这不是你的吗,拉斐尔卫兵长!”少帅看清姓名后惊叹道。

“呃,大概吧,我看看……”拉斐尔凑近脑袋,不禁吞了口口水。

“这个到底是?”

“喔,是属下的日记本,没什么好看的,”拉斐尔搪塞着,陪着笑脸阐释道,“多谢少帅,在下正愁着找不到它呢!那个,请问少帅,这本子现在能还给在下吗?”

“当然,只不过,有个疑惑。”

“请讲。”

“你这日记,为什么一页页都是给撕下来的?”希尔克里斯摇着残缺不全的日记本,豁牙锯齿般的残损书页在火光之下尤其瞩目。

“在下,喜欢把当天的事情记下来,然后塞进柜子里待来日欣赏。”拉斐尔感到后背湿透,在冷风的侵袭下瑟瑟发抖。

“你很冷吗,卫兵长?”

“是啊,上个厕所真难为我,然后还想着绕教堂找一周,看看能不能发现日记本的踪迹,呵呵……”拉斐尔心中忐忑不安,编着还算像模像样的谎言,企图以此堵住少帅好奇的嘴。

“我能看看么?”似乎察觉到了拉斐尔的异样,希尔克里斯敏锐的眼神皱缩了片刻,紧盯着老旧的日记本说道。

“这……”拉斐尔觉得不妙,“恐怕不好吧。”

希尔克里斯并不言语。拉斐尔今晚在他办公室里的言行举止颇为可疑,虽然被解释成为袒护同僚,可依旧存在令他感到异常的成分。说实话,自从德克里特和麦连特被证明是沃罕的奸细,他就很难再相信这些终日陪护在身旁的官吏了,尽管那只是数小时前发生的事。

他瞅着惶恐的拉斐尔,轻蔑地瘪起嘴唇,随后将日记本倒置,他看清了该日记的商标——“纳尔逊兄弟牌,都历1820年版”。

“‘纳尔逊兄弟’啊,很古老的品牌么。”

“确实,不过1820版倒算是很新颖的,一般买不来。”

“我知道,这一款卖的不很畅销,22年以后就不再出售,”希尔克里斯抬眼观察着拉斐尔的表情,“但是从撕去的页数来看,并没有用太长时间。你平时喜欢收集这个?”

“还好,我对古老的东西有点兴趣。”拉斐尔笑道。

“有兴致啊,还有闲钱搞这些,”希尔克里斯随意翻开一页,空白的线条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致,“别人都说你拉斐尔怪脾气,我看也的确如此。哪有人写完了日记还给撕下来怕别人看见的,其实你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哪怕是这本日记,我也是今天才看到。”

“属下牢记少帅教诲,只不过,那也只是属下的坏习惯罢了。”

希尔克里斯不断翻动着日记本,一页一页,越朝后翻,拉斐尔的心弦便绷得越紧——哈布斯特的篆章就刻在最后一页上!

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拉斐尔望着饶有兴致地少帅不知所措,他不敢于表露一丝一毫介怀的神情,害怕因此引起了对方更高的警惕。

然而,就当希尔克里斯的手腕落在最后几页薄薄的草纸上时,少帅停顿一二,猛一合掌,将日记本关闭起来。

拉斐尔见此情状,总算舒了口气。

“拿去吧,别在弄丢了。”希尔克里斯似乎毫无道歉之意,当然,他也无需向下属怀有歉疚。

“多谢少帅关心。属下回去?”

“去吧。”

拉斐尔将日记本塞进胸前的口袋里,一边带着如春笑意点头哈腰,一边甩开膀子小步快跑,向着克罗米洛斯二少所在的高台方向奔去,不久便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到过这片地域。

希尔克里斯并未紧随其后。他目送着远去的卫兵长,如同遥看逐渐浓密的积雨云,缓缓地收回那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掌,塞进裤口袋里。

在捡起那日记本之时,他就已然将日记上下翻看了一遍。

在日记的最后,借着明媚的月光和强有力的夜视能力,他完全辨认出了那图像的模样,尽管第一眼望过去,他就基本知晓了一切。

朱红色的印渍,流利的字体,还有维希家族独有的白狮标志……对这类印章,他再熟悉不过,因为少帅的私章也长成这副模样,只不过要更为娇小,没有父亲的篆章那么体面、凶悍。

拉斐尔那家伙,到底隐瞒了什么?

希尔克里斯慢吞吞地和影子一齐迈开脚步,这不仅是拉斐尔个人的立场问题,拥有父帅的篆章,说明他正在为父亲做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而那本破破烂烂的日记本正是关键线索。

而且,它是那么的破,如此陈旧的本子真的有存在的必要么?不禁书写困难,外貌也极其不美观,除非拉斐尔患有精神洁癖,否则不可能不去更换本子的。

“乔克。”

“在。”身旁一位卫兵弯腰请示。

“‘纳尔逊兄弟’牌,1820年版日记本,天亮后替我买一本来。我有用处。”

“遵命,少帅。”

拉斐尔·伽伽利特,我到要看看你这小子肚里藏得会是什么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