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了,希尔克里斯少帅。”

马车夫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松绑不久的少帅揉了揉发紫的手腕,一瘸一拐地走下马车。

“从这里走?”

“对,往里再拐几个巷子,”马夫解释道,“你没发现吗?这里人烟稀少,坐马车的只有我们一辆。”

“是哦……这里是那处大街?”

“不属于任何辖区,在地图上你看不到这里的踪迹,”说着,马车夫牵起辔头将马儿带到一旁,“非要说的话,就在西里西斯大街附近,一个比那里还要偏僻的地方,城市的西北角。”

原来如此!希尔克里斯回想起在西里西斯大街103号和藤堂九渊等人密谈的过往,怪不得会选择那片地点,原来和他们的大本营如此接近,西城门的炮火和战斗声并不遥远,可见确地是这片土地。

如果想要顺势劫走我,藤堂九渊大概是很方便的吧,毕竟兵力充足。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一直秉持着那晚的口头约定。

呵呵,呵呵呵。希尔克里斯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彻头彻尾的混蛋和人渣。

“走吧,”希尔克里斯感到胸腔里填着一股火,郁闷的,燥热的火球,“让我见一见,你们的首领长着什么模样。”

“请吧!”

他们一同走进深巷,在曲折蜿蜒的深邃之地反复探寻,用探寻来形容的确是不准确的,因为马车夫显然对这片灰色地带了如指掌。

果然,父帅说的没有错。连外乡人都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城市。

“到了。请进。”

他掀起帘子,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副热闹的集市景象!琳琅满目的商货和静默无言的商人顾客,在巨大的商贸场所里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希尔克里斯感到诧异,他以为,如此巨大的市场应当会相当嘈杂才对。

“我再提醒您,这里是黑市,”马车夫走入其中,“黑市有自己的规矩,不可能像一半的市场那样喧哗。”

“我能理解。请问,那位先生在哪?”

“对不起,”把守在帘边的人穿着保安模样的衣服,似乎是这处通道的黑道警卫,“请解开衣物,让我仔细搜查。”

“这也是规矩,少帅。”

“好吧……”

希尔克里斯忍住尴尬,将衣服扣子完全解开,任由警卫搜索查询,不过,那副无奈和厌恶的神情躲不开警卫明锐的目光。

“您不舒服么?”警卫一边摸着他的衬衫一边问道。

“没什么,”希尔克里斯歪过脑袋,“一般而言,只有进我的房间的人需要被检查,从没有人敢搜查我,有些不自在。”

“是么,那放下身段可真不容易。”

“受制于人,不得已而为之。”

“对您而言,合作共赢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吗?”

“你问这些干什么?”

“纯粹出于自我的兴趣,这位先生。”

“老实说,”希尔克里斯张开双臂,睨视着认真负责的警卫,“其实,我是有一些不甘的,不过那些不甘并非出于自私的愿望。”

“细说。”

“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一直在梦里游荡,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却总是没办法醒过来。”

“您是说,梦魇吗?”

“或许吧。于是,就会尝试各种各样的方法从梦里醒过来,不管是欺骗梦中相见的伙伴也好,另谋高就也罢,或者是做出难以想象的疯狂决断,自顾自地带着别人从悬崖上跳下来,心想着这不过是一场迷幻的梦而已。醒来以后却发现,那些都是真的!我只是在遵守着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的愿望去做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然后葬送自己的出路。到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走出梦境了。”

“听上去,像是三流小说的剧本。”

“不,比那还要差劲。于是我就想,既然自己不行,那就再依靠一下别人吧,我希望在这一轮梦境中全身心地相信那些真正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因为我已经赌上了自己的命运:要么在梦里迷惘徘徊,永远醒不来;要么醒过来,对着第二天的暖阳献上一吻。”

“那您可算来对地方了,我总算弄清了您的想法,”搜查似乎结束了,警卫松了口气,微笑着向他递过去手掌,“没有武器,看来您并没有防备,也无法防备我。”

“是的,直到今天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拥有我,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也能够拥有更有效的筹码,”警卫诡异一笑,紧紧握住了希尔克里斯那只回应他的右手,“有幸见到您,希尔克里斯少帅,在下就是沙弥尔·古罗斯彻,您的合作伙伴。”

“你似乎并不惊讶啊,希尔克里斯先生。”马车夫笑道。

“我大概猜出来这个警卫不寻常,哪承想会怪异到这种程度,”希尔克里斯浅浅地低下脑袋,失败的气息已然氤氲在他的身边,但相较于之前已经好上了太多,“该说久仰么,沙弥尔·古罗斯彻。说到古罗斯彻这个姓氏,倒是勾起了我不少遗憾的回忆呢。”

“那可真糟糕,”沙弥尔将少帅拉到人头攒动的走道附近,马车夫提防着左右紧随其后,似乎在站岗放哨,“即便是这个姓氏,它的主人也不一定就是很有勇气的匹夫。”

“不,你和他一样勇敢,我简直要怀疑你们是父子了,”希尔克里斯打趣道,“直说吧,要我做什么?或者说,你们要动用我的头衔去做什么差事?”

“以少帅的名义,争取到一部分‘解放阵线’士兵的支持,”沙弥尔直言不讳,“您一直在指挥着前线作战,在军队里拥有极高的威望,虽然在玩心思点子这个方面远不如你的父帅,终归是能够指挥得动军队的吧。如你所见,我们兵力不足,几乎全军覆没,亟需兵员。”

“抱歉,您找错人了,”希尔克里斯遗憾地摇摇脑袋,“虽然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对父帅亮出獠牙,但那也不过是一时逞能。庇斯佛外的军队还好说,庇斯佛内的大多是最老的一批,跟随父帅走南闯北的老兵油子。他们信服的是哈布斯特元帅,而不是徒有其表的‘维希三世’。”

“总归是有办法的,”沙弥尔尝试去说服少帅,“把在南线作战的士兵调回城内,就是一笔可观的兵力。在前线打仗卖命的兵和龟缩在城里的先生们总是不同的。”

“几道城门应该都已经被父帅控制,”希尔克里斯无可奈何,“你不要小看他,认真起来的话,他或许比我的祖父还要高明、狠毒……”

就在此时,一串激烈的抱怨声和任劳任怨的赔礼道歉声传入每个人的耳蜗——

“借过!借过!借过!啊……对不起,对不起啊,哈哈……”

一边点头哈腰向被撞倒的顾客们道歉,一边矢志不渝地向前奔逃,这位怀抱着几袋大米的少年飞快地奔跑,每跑出几步便向身后窥视一二,正向着希尔克里斯等人的方向袭来。

“又是偷窃么……算了,虽然我只是名义上的保安,实际上已经成为这座不法市场的入股商人,还是尽一点本分为好。”

沙弥尔耸着肩膀,胳膊肘向后一撑,便拦住了少年的去路。

突如其来的,那个少年似乎早有准备,立即摔倒在地从屁股后头要掏出什么物品来。

手枪!沙弥尔立即意识到对方的意图,朝着地面一个猛蹬便飞身来到少年左右,没等少年缓过劲来,他业已擒拿住少年的手腕,一把揪起少年的衣领,将其狠狠地摔倒在地。

“啪嗒!”手枪顺着惯性飞出好几公尺,在触碰到墙角后往更远的方向滑过去。

“在那!有人抓住他了!”

“快,动作快!”

“好小子,动作还真灵活啊,”沙弥尔擒住少年的两臂,将其摁倒在地,踩着他的脊梁惊叹道,“枪是哪来的?回答我!”

“放开我……”

少年凝视着散落的几袋珍贵的大米,又望见了步步紧逼的黑帮打手,棕褐色的眼眸里满是不甘和恐惧。

“偷抢扒拿可不好,”沙弥尔欠了欠身子,“现在,请你做回乖孩子吧,风流的大男孩。”

“等一下,”不等黑帮站稳脚跟,一直坐观壁上的希尔克里斯伸出“打住”的手势,他缓缓靠近那个孩子,逐渐蹲伏下来,“把脸转过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男孩心不甘情不愿地别过脑袋,在互相确认对方面孔的那一刹,两者几乎是同时瞪大了眼睛,惊呼道——

“埃米尔!”“希尔克里斯!”

“您和他认识?”沙弥尔疑惑着。

“当然!”少帅认真回答道,“他是藤堂上阶的带路人,算是个小厮型的帮手。还记得我刚才跟你说的古罗斯彻么,就是这个孩子!”

“古罗……斯彻……”

“哎呀呀,您看我这,居然还连累了你们。”

与此同时,业已揩干脸上血迹的主人——麦金斯先生徒步迎面走来,原本暴怒无常的面容此时写满了歉疚和尴尬。

“哦,是麦金斯先生,”沙弥尔望着虚伪的麦金斯,“这孩子怎么了?”

“他是个混蛋。谋害了我的儿子,又偷走了我朋友的手枪,差点把我也给害了!”

“你说是,那就是吧……”埃米尔端详着希尔克里斯的面容,见到少帅出面,他原本冰凉的内心顿时又燃起了希望和底气,“反正,无论如何你也是制裁不了我的。”

“你这小鬼……”

“喂,少年,”沙弥尔并未放松力道,继续着对埃米尔的钳制,“你叫,什么名字?你也姓古罗斯彻么?”

“那又如何?”埃米尔的态度相当冷淡,甚至合起了一只眼睛,不紧不慢地回答着,“埃米尔·古罗斯彻,这是大名。”

“噗通!”

“啊!”埃米尔揉了揉被解放的双臂,心存反感地滚向一旁,一股脑坐起身子来,恶言恶语道,“搞什么啊,突然把我抓起来,又突然把我抛下,差点砸到我的鼻梁……”

“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麦金斯讨好地向眼前的三人陪着笑脸,“我现在就把他带走,好生处置。”

然而,沙弥尔似乎没有听见麦金斯的笑语。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男孩,正当所有人都一头雾水的时候,他忽然捧起男孩的脸庞,放在眼前仔细端详。

“喂,你,你做什么……”男孩对上男人的眼眸,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你名字叫埃米尔,姓古罗斯彻,没错吧?”

“你聋了吗?我说过了,我叫……”

猛然间,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埃米尔盯着同样是棕褐色眼睛的男人忽然欲言又止。他凝望着男人的眸子,把脑袋稍稍向后退了几退,更加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丘莱利亚人。

“你……”

莫名的酸痛涌上埃米尔的心头,仿佛有锯齿在狠狠地撕裂着他的胸怀,旷别已久的温暖气息涌上他早已冰封的心田。

不会吧……

他紧咬住嘴唇,未敢轻易定下那般几乎疯狂的结论,只是依旧凝视着男人,凝视着,凝视着。

“我叫,沙弥尔……”男人喃喃道,似乎在说给自己听,“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沙弥尔·古罗斯彻。”

“我猜想,你父亲一定是个酒鬼,”埃米尔感到自己的嘴唇在不由自主的打战,“整天醉醺醺的,一个糟老头子……”

“啊,是啊,一个可笑的男人,满口胡言乱语。”

“还欺骗小孩子,说大海的咸味是他的尿水造成的。”

“你的故乡是……”

“坎米尔加特村。”还没等对方说尽,男孩再也无法忍耐内心的冲动,抢先报上了自己的家乡。

“真巧啊……”男人默默地垂下头颅,似乎耳鸣了,某些模糊的屏障妨碍了他的视线,朦胧不清,“在这里遇上老乡,可不常见。”

“嗯……”男孩静静地点着头,并不言语。

“你走运了……”男孩开口了,艰难地,开口了。

“我有过一个儿子,”男人原本冷静的言语如即将垮台的高山一般,终于迎来了山崩的趋势,“我把他丢在故乡,丝毫不问他的死活,后来我想去找他,却再也找不到了,直到现在,也没法回去……”

“那个儿子一定,一定……等了他,很长很长很长时间……”

男孩哽咽了,但是没有哭,只是热泪盈眶罢了,这点小事,不足为道……是的,不足,根本不足为道嘛……

“我猜想,也是这样……他一定,非常地恨我,恨我没有,没有帮他把爷爷找回来,还有未曾谋面的母亲……”

“那是自然,他绝对会,非常的痛恨你,恨你,恨着你啊……”

男孩颤抖着手掌,浸湿的手心遮掩住他的眼眸,咸津津的液体顺着手掌的纹路滚落,不为人知地滚落。

“他肯定是,曾经一度想找你报仇,想要当面质问你的罪过,为什么要抛弃他,不去救下爷爷,向那些人渣屈服……可是,可是在真的见到你以后,他却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他呀……”

没有千言万语。

没有千言万语。

没有千言万语。

没有,没有,没有……

归途逐渐消失,逃离迷雾之森,没人知道将去往何方。

独自前往明天的男人和男孩,永远亦是终结,于是,挥手与昨日诀别……

依旧深深藏匿起来的踪迹,终于露出了罕见的马脚……

生存的喜悦和愤怒,伤心和快乐,永远的童话……

仍被禁锢的故事,往日犯下的过错,阴差阳错的遗憾物语,以及,永远升腾着的,俯瞰着遥不可及的家乡的戏剧……

最终,都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他一直,都在恨着你啊!!!”

男孩忽然一头跌进男人的怀抱里,所有的流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化为泡沫,只剩下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稚气。

稚气啊,是的,只剩下这些了……不会再剩下别的东西了……

沙弥尔不去看男孩,呆滞的目光望向遥远的地方,连蒙蒂纳也无法知晓的地方,不会是天国,因为它就在眼前。

“埃米尔……”沙弥尔拥住久违的少年,他原以为已经丧失掉的唯一,失去了的,失去了的,失去了的,却奇迹般地回来了的……

徒留下呆立在左右,不知所措的麦金斯等人,沉默无言的希尔克里斯等人,静悄悄地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