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布斯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在等候着,等候着儿子的消息,那个坏种的消息,他厌恶的孩子的好消息。

“报告……”一个卫兵不合时宜地走进办公室。

“找到希尔克里斯了么!”他忽然高声质问。

“不,”他战战兢兢地回复道,“是南城门。敌军开始向第四道防线聚集,沃罕人已经攻破了前三道防线,试图向城墙里投掷炮弹!”

“不足为惧,”失望的光芒掠过他的眼眸,随即冷淡地回复道,“让他们继续闹吧,一旦敢于轰炸,老子就要杀光城内的沃罕人,就这样通告他们——哈布斯特决不投降,丘莱利亚绝不屈服!”

“遵命!”

“报告!”又一名卫兵破门而入。

“什么事?”

“回禀大帅,少帅他,找到了!”

“在哪!”哈布斯特猛然从办公桌前扑向卫兵,两只沉重的大手死死地按在卫兵的双肩上。

“在西里西斯大街附近的黑市旁边,有人发现了他的马车……”卫兵支支吾吾,“少帅似乎正在黑市里面,恐怕已经被黑帮挟持了。”

“这个废物!”

忽然,哈布斯特狠狠甩给了卫兵一个搏命般的巴掌,刹那间卫兵地身体便飞了出去,仿佛半张面庞都长满了火辣辣的荆棘,卫兵捂住面颊,那灼烧感刺痛难忍!

“去救他!”大帅怒不可遏,将桌面上的文件悉数扣在地上,“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父亲要见他!”

“遵遵遵……遵命!”士兵仓皇而逃,连忙扯起门把,摔门而走。

挺直的双腿总算迎来了放松的时刻,如同松懈的弹簧,霎时间,坚强的元帅瘫倒在地,坚毅的面孔上,罕见地浮现了惊慌的神情。

“不会吧,天底下竟然会有这种巧合么……”

麦金斯惊讶地合不拢嘴巴,实在是千古奇闻,眼前的这一老一小,竟然会是失散了整整五年的父与子。

若非有蒙蒂纳的保佑,绝不会出现这般的奇迹。

“所以,麦金斯先生,”沙弥尔伸出一只手臂,将埃米尔遮挡在高大的身躯之后,“我不会允许你杀害我的孩子,放弃吧,求你了。”

“你说的轻巧……”麦金斯不禁握拳透爪,“那,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他的死又该有谁来负责?难道因为他是一个人渣,所以死了也无所谓么?因为他的父亲是个地痞无赖,黑道的孩子就没有报仇雪恨的正当理由么!?”

“杀掉你儿子的,不是埃米尔·古罗斯彻。”

“你是谁?”麦金斯望向那个发言的男人,指着他的鼻梁质问道,

“是一个,叫作藤堂九渊的女人,”希尔克里斯冷冷说道,“我报上这个姓名,你应该就能理解了。”

“藤堂么……难不成,是藤堂家的子嗣?”

“没错。”

“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你有什么资格……”

“看着我的脸!”希尔克里斯迅速逼近麦金斯,那副其貌不扬的面孔此时确实如此的寒气逼人,“名为麦金斯的平民啊,你难道认不出这张脸的主人吗?难道那么多次游行,都是徒劳无功么!”

直到这时,他才真正认真打量起希尔克里斯来。

逐渐的,他依稀回想起一些,丘莱利亚人不应该忘记的片段来,丘莱利亚民族悲惨历史上罕有的荣光时刻。

哈布斯特大帅带着数以万计的军士,以及自己的两个儿子走进这座千年古城,无数的居民夹道欢迎,用鲜花为他们喝彩,用歌声为他们谱写诗词,用灵魂去支持着他们的战斗,把自己的子女和丈夫送到军队里服役,唱着战歌前仆后继……

“你是……”麦金斯忆起了一切,“难道,希尔克里斯少帅?”

“真是的,现在才想起来,我的存在感果然不高,”希尔克里斯掏出藏匿在口袋里的勋章,递到对方手中,“好好看看吧。”

丘莱利亚解放者勋章——拥有这种勋章的,只有两个人,一位是当今大帅哈布斯特·维希,另一个就是他的长子希尔克里斯·维希。

“果然是少帅……”麦金斯不得不信服了对方的身份,于是,缓缓地单膝下跪,“恕贱民无礼,只是您如何担保呢?”

“难道,少帅的话还会有错么?”

“即便是您,也无法排除您为了保护埃米尔而欺骗我等的嫌疑,这一点,还请您原谅。”

“麦金斯先生,”沙弥尔接下话茬,“埃米尔,他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他是不是在尽心尽力地为你服务?”

“他只是在为自己服务罢了,”麦金斯叹息道,“当然了,不容置疑的是,他对玛丽雅真的很好……这样的人,很难想象会是杀人凶手。或者说,根本不可能去杀人,他只是个混混。”

“你明知如此,可为什么……”

“沙弥尔先生,”麦金斯扬起头颅,目光在低吼着,“假如有人杀了你的儿子,你却无法得知真正的凶手是谁。这时候,有一个平日看来非常正常,却最有嫌疑的人放在你的面前,你会怎么做?没人会为你鸣不平,没人会为了你儿子的死去哀悼,但是,你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你必须要用自己的手段去为他复仇——你觉得呢?”

“埃米尔,只是你的执念罢了,”希尔克里斯只好做下这样的结论,“虽然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执念,却也只能就这样欺骗自己,来作为心灵的寄托么。”

“不然,我活不下去……他是我唯一的儿子,请少帅原谅……”

“不要向我道歉,向埃米尔致歉。他之所以会开枪,之所以会落到在黑市里东奔西走的地步,也是那个叫藤堂九渊的女人的过错。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玛丽雅受伤了,科伦坡老爷昏迷不醒,”埃米尔默默凝望着这位可怜的父亲,轻悄悄地诉说着,“他们很可能会死掉,我们的粮食都被抢光了,而你至少还有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妻子……”

“但我失去了儿子……”

“我也失去了祖父,并一度失去了父亲。现在,我的妹妹和恩人濒临死亡,你叫我怎么办?”埃米尔的声音的线条,极为平静。

“即便失去了重要之人,也没有地方去诉苦,在现在这个乱世,已经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沙弥尔喃喃地说,“大家都在忍受,失去亲人和朋友的痛苦,痛苦的不止你一个人,麦金斯。”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要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所以我也必须抱着和你们一样的心态吗?必须和你们一样压抑痛苦,安慰自己这都是时代的原因?”

“是的,”沙弥尔无情地说,“哪怕再次失去孩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诧。性命太脆弱了,比花朵还要孱弱。我能做的,只是蹲下来,抱头痛哭一顿,然后抹干泪水继续行走,带着思念,和剩下的家人们一起行走,走到最后一刻为止。”

“家人丧尽了呢?”

“那就和朋友一起,因为一个人活不下去啊,难道我就不能内心脆弱了吗!蒙蒂纳造出了我们,不是让我们去死的,而是去活下来的,代替神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然后回到天国,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好好地告诉他,告诉天国上的家人,仅此而已。”

“所以,只能坚强,只能这样走下去。这并不是消极和悲观,抱着仇恨,为着仇恨而走下去,是走不长的。只有把逝者的话语牢记在心里,逝者给予的温暖融化在心里,走一步,再走一步,走到我们用自己的手赢得胜利的时候,在回过头来抚摸他们的坟墓,告慰他们的灵魂,然后继续走,走到这个世界变得美丽为止。我们丘莱利亚人,一代代的,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麦金斯沉默了,不再言语,他的手下们面面相觑,望着单膝下跪的头目,无言以对,无话可说。

“是么,真是让人大开眼界……”苦涩的微笑,在他的嘴角悄然流淌,“胜读十年书。或许,确实如此吧。如果没有儿子,我也不会活成今天这个样子,为了不成才的他操心的我,才是真实的我啊……”

“麦金斯……”

“不用说了,沙弥尔先生,”麦金斯收拾着心情,浅浅低语,“到此为止吧,连同我的复仇行动一起,到此为止。你们和我打好关系,还把少帅带到我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说服我这么简单吧?”

“说服你,只是顺便的事情,”希尔克里斯道,“我来到这里的目的,是拯救这座城市的人民。”

“大帅老了,头脑僵硬不化,还强制征粮。这样的话,政权不会长久,”麦金斯说出了心里话,“除非您成为‘大帅’,否则这个局面不会有任何改变。您今天来就是求我这个的么?”

“是的,”希尔克里斯首肯道,“你应该知道了,北城门发生了叛变。”

“对,但是官方封锁了消息,即便是黑道,也并不知道详情。保密等级似乎升到了第一档次,看来是大事。”

“我来到你的市场,本身就证明了它的严重性,”希尔克里斯哀叹道,“有人要造大帅的反,现在那个人已经控制了统治权,父帅被关进了地牢,克罗米洛斯也被关押起来。她假借大帅的名义在全城搜寻我的下落,等到她完全掌握了城市,就会开放庇斯佛,放任沃罕尼亚人进城。”

“那个人,指的是?”

“藤堂九渊。她混进了城市,取得了少帅的信任,借少帅的兵劫持了大帅,并把少帅赶出了帅府。现在的‘解放阵线’里实际上有一部分军队是她从帝国军里带来的丘莱利亚籍军人假扮的。”

“沃罕人……应该不会屠城吧……”

“他们换了一个叫作凯瑟夫的指挥官,”沙弥尔道,“那个人残暴无比,绝对会把我们屠光。而我就是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前来的。”

“我可以担保,”希尔克里斯耸耸肩,“这是关乎百万居民存亡的大事,以维希家的名义发誓,沙弥尔没有半句虚言。”

“我知道了。你们手上没有军队,所以想借助黑道的私兵,围攻地牢,救出大帅和二少,是这样吗?”

“没错。”希尔克里斯肯定道。

“好,我借。”

“嗯……诶!”希尔克里斯震惊不已,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豪爽,“我说的这些,你不感到离奇么?简直是小说故事一般的情节!”

“让我相信,当然很难,但是我不得不相信,”麦金斯坦诚道,“但是即便是在撒谎,也一定是有隐情的。少帅总不会为了沃罕人而背叛丘莱人吧!您的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您确实是一直在为平民做事情。我麦金斯,虽是一介武夫,可并非分不清大是大非的败类。放心,我的弟兄们不像军队里的正规军,里面不会有官方安插的间谍,你们尽管使用。其实,弟兄们倒乐意为少帅服务,更何况自己在做的事情其实正是在拯救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朋友呢!”

“老大!”这时候,一个神色紧张地黑帮打手闯进这个对话圈,“弟兄收到消息,大批‘解放阵线’士兵正在往黑市集中,可能要强行攻打我们啊!”

“说来就来啊。”希尔克里斯苦笑道。

“立即疏散所有顾客和商贩,”麦金斯命令道,“少帅,沙弥尔,还有埃米尔,以及……”

“不才,一介马车夫而已。”马夫意识到被遗忘的自己总算被人回忆起来,露出了尴尬的微笑。

“黑市有一个地下通道,我的大部分弟兄都在那里办公,”麦金斯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走这条通道,我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地牢附近的街面,之后的指挥就交给二位了,我也会尽力。”

“多谢!”希尔克里斯几乎要感激涕零了,他紧紧地握住麦金斯的双手使劲摇晃着。

“那个……”埃米尔小声道,“能挑几位弟兄帮我运一下大米吗?直接到科伦坡老爷家就行。还有那个手枪,正在地上呢,叫那位商贩先生把它拿回来吧……”

“好好好,我照办,不用担心。”麦金斯哭笑不得地答应了。

唉,这样欺骗麦金斯大叔真的好么……埃米尔无可奈何地晃着脑袋——安德莉雅,你也背上黑锅了啊!呵呵呵……

不过。他微微抬起脑袋,望着父亲的背影和手臂。

“喂。”

“嗯?”沙弥尔笑着回转过头。

“七条鱼尾纹,”埃米尔咧嘴一笑,“比五年前多出三条。”

“你居然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祖父的鱼尾纹多的数不过来,就只能数你的。”

十五岁的丘莱利亚少年,总算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不过,你其实是可以直接回去的吧,”沙弥尔感到不解,“去解救她实在太危险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你先回去找那个,那个叫什么科伦坡老爷和玛丽雅的女孩吧……那女孩是你的女朋友?”

“是妹妹!异父异母的亲妹妹……”埃米尔不由得叹息。

随后,坚毅的神情再度浮现在他的面庞上。他扬起嘴角,冲着久违的父亲,帅气地笑了——

“拯救她的这场大戏,绝对不能少了我。”

“我也有预感,没有你,或许我们还真的不足以救出她……”

“当然。因为,那可是安德莉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