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沃罕尼亚人进城了……”

言犹未尽,为失去了粮食的居民们放哨的警察便已经摔倒在地,留下一滩血泊,太阳穴里还在汩汩向外流逝着鲜血。

居民们顿时慌作一团,有些人向巷口探出脑袋,却未想到沃罕尼亚人枪法精妙,仅仅是这一探头,就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居民们立即拎起自己的包裹,扶着家眷向别处逃跑!他们成群结队,手无寸铁的他们在凶悍疯狂的沃罕尼亚士兵面前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除了喘着粗气、瞪直眼睛溃散,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突突突突突突……”

几名沃罕尼亚士兵发现了这条挤满丘莱利亚人的巷子,抄起连发式步枪向胡同里拼命突击!

霎时间,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啊啊啊啊!!!!”

“救命!!!”

“孩子!不要啊……我的孩子!”

“妈妈……啊!!!”

“前面的快点跑啊!啊……”

无数条人类的肢体相互盘曲勾结,那是后面的尸体倒在了前面的尸体上,越积越多,伴随着鲜艳的红色花瓣随风飞荡,尸积如山。

然而这些人的牺牲并非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的惨死为走在前面的人提供了天然的碉堡,那些幸运儿抱着自己的家人迅速逃出了被死神笼罩的巷道,舒出一口长气,总算来到了安宁的……

“砰!”“在这里!”“是丘莱‘黄皮猪’!杀了他们!”

不,并不安宁,甚至比巷道还要糟糕!

“老师!把东西放下吧,那个已经没有用了!”

抱着幼小孩子逃跑的女仆脸上毫无血色,她吐气苍白无力,又青又紫的印堂已经证明了此时的她是多么的无力和恐慌。

“这是长辈们留给我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扔掉啊!”

“科伦坡老爷!”

不顾女仆的阻拦,一瘸一跛的老人牵着另一位孙子的小手在狼烟四起的大街上逃命,他那考究的衣衫和长裤已经不成样子,衣物上的破洞比比皆是,颤抖的皱纹在流火般的弹幕里更显无能。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拎在左手的小提琴。

露西娅不再劝阻这位老人,她加快了步伐,抱着科伦坡的孙子李尔加快了速度;科伦坡意识到自己行动的迟缓,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竭尽全力的速度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右手还牵着孙子马克!

“突突突突突突……”

连发式步枪到了!凶狠的沃罕尼亚士兵从拥挤的巷道里辟出一条路来,对着主街上溃逃的人民施以天启。

“砰!”一发子弹穿过了沃罕士兵的脑袋,连发步枪的咆哮也就此停歇了。

“快过来!平民往这边来!”一名“解放阵线”士兵高吼道

残存的“解放阵线”士兵在历经沃罕尼亚猝不及防的侵袭后渐渐缓过神来,他们在重要干道上迅速建起街垒,用沙包和残垣断壁组成城内防线,材料不够的便就地取材,将死去的同胞尸体当做沙包和射击平台,对残暴无情的沃罕尼亚人施展丘莱利亚的反击!

“快!”士兵拉起一名妇人的手,让她得以进入街垒背后的安全地带。他并不回应妇女的连连感谢,而是接着拯救另一名市民。

沃罕人躲进各个巷口,向街垒发起攻击。

“开火!开火!”

“让这帮兔崽子瞧瞧丘莱利亚的厉害!”

“解放阵线”官兵和帝国军互相讨伐着,在各自的掩体后宣泄着怒火和仇恨——街上逃窜的平民已不在是他们的目标,但是,大部分的子弹却由这些平民来承受!

“快到了,快到了老爷!”露西娅拉起李尔的小手,逐渐逼近“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的阵地。

虽然子弹不长眼,但是他们足够幸运,不知是不是恰好走在弹道夹角之外的区域,身边的同胞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里,他们仍旧安然无恙。蒙蒂纳保佑,看来天命不绝!

“嗯,我看到了……”科伦坡欣慰地望向前方,弓着腰肢向前挪移,攥紧孙子的小手,“马克,看到了吗!我们就要安全了,就要……”

然而。

“轰隆隆隆隆!!!!”

气势汹涌的冲击波将路边的几座平房震垮,橘红色的烈焰顿时吞噬了目所能及的一切,瞠目结舌的“解放阵线”官兵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爆炸火球毫无作为,转瞬之间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吞噬!

沃罕尼亚士兵不是一味进攻的蠢材,他们见正面突破困难,便派出部分士兵在街垒附近的房屋里安排炸药,企图以此炸出一条路来。

而舍命奔逃的科伦坡一家,就身处房屋这一侧!

“老师!!!”露西娅肝肠寸断的嗓音几乎要破裂。

“爷爷!!!”小孙子李尔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硕大的火球灭绝了露西娅悲怆欲绝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攻破了耳膜的防线,霎然间,科伦坡先生仿佛失聪。

“爷爷!”马克拦腰抱住迟钝地祖父,将他摁倒在地。

“轰隆隆隆!!!”

爆炸的余孽吞噬了祖孙二人,万物陷入了无边的沉寂当中。

街垒霎时间化作灰烬,防卫的士兵和这片焦土一并融入火海当中,支离破碎,最后的哀吼便是他们的遗言。

“砰!”

沃罕尼亚的枪口里弹出橘色的罪孽,骤然冲进李尔的小脑瓜里。

“啊……”露西娅愣愣盯着怀里的孩子,脑海顿时空无,“啊,怎么,怎么了……啊?李尔,李尔?”

“砰!”

恶毒的子弹不给予她反应的时间,短短一瞬,那颗蕴藏着火药的流线型子弹便穿透了她的胸口,贯穿了她的身姿。

“李……尔……还有老师……马克……”

“噗通!”

同众多平民、士兵一样,她沉沉地摔倒在地,死去的孩子从她的胸怀中滚落,如在莽野里死去的猫狗,无人体贴,无人关心。

排排沃罕尼亚士兵跨过丘莱利亚人的尸体,一往直前,毫不介怀。

露西娅泪眼迷离,少顷便陷入昏迷。

“呼哧……呼哧……”

无数的店铺被丑恶的炮火掀翻,更多的民居则被歹毒的敌人掏空,成百上千的丘莱利亚人匍匐在荒凉的、野火丛生的街道上引颈受戮——绝大部分居民都已经离开了这片街区,有字面意义上的,也有引申意义上的。未能及时逃走的苦命人被沃罕尼亚抓获,他们被集中起来,在面积庞大的广场上接受沃罕尼亚的“集中处置”。

但这并非是全部,还有一部分稍幸运些的人在尸山血海里爬出一条生路来,不起眼的他们似乎能成为最终的幸存者。

然而,作为幸运儿的她仍在沉睡,沉睡。尚无觉醒的意味。

一味地做着单调乏味的梦,沉湎于,无穷无尽的虚幻当中……

…………

梦,缠绵的梦,星岚的梦……

没有孤独,没有团聚;没有寒冷没有温暖;没有哀伤,没有快意;没有失去,没有拥有……

仿佛亘古之前的无端猜想,又宛如朝阳之下的鲜明印迹,离奇的世界,幻化的背影,还有支离破碎的迷茫与朦胧……

大雪积压,洁白而恶毒的精灵向这个世界洒下银装素裹的帘帐;北风呼啸,冰冻而寒冷的魔鬼将整座城市化作令人折胶堕指的梦魇。

无尽的夜里播撒着无尽的白,婴儿般纯净的颜色多么咄咄逼人,柔柔得在天边漫步,宛如缥缈的烟霭,无数的雪球挂在黑幕的边缘,缓缓挨近静谧的城市和冰凉的心房。

好冷,好黑,好饿……

她默默地将冻成茄子色的手指塞进嘴巴里,蓦的,牙齿间装满的是一片冰凉。

在寒风侵肌、滴水成冰的世界里,没有人会在乎女孩的存亡,没有人会关心与己无关的炎凉,千人一面的面孔陆陆续续地从她的身旁路过,抛弃她的不是仙逝归天的父母双亲,而是这冷峭的全世界。

既然从未获得过,那也就谈不上失去。

所谓家的温暖,似乎是久远的物语,苍凉的故事,如同在冰夜里打着寒战,丧失温度的热茶,乳白色的气息氤氲在干冷的空气中,逐渐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割舍无谓的温热,与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温热,只为融入到单调无光的世界中去。

她的世界昏暗了。无数和蔼的灯光打在她的身边,使幸福的人们被无私的暖光包围着,分享寒冬腊月的喜悦,却唯独漏下了她。

好冷,好黑,好饿……

——喂,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莫名的疑问句从她的头脑上空飘过来,如天籁之音,穿云裂石。

——不说话么……不会是哑巴吧……

于是,她又紧了紧本已蜷缩至极致的身体,默默无闻的自己才能和晦暗的世界相得益彰,形同陌路的人们无需担忧无名氏的忧伤。

——喏,要么?

形同童话故事的展开,古老童谣的呓语。

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它在少女的明眸前闪闪发亮,伴着午夜的微芒,瘦削的雪泽,苍白的大地映衬着摇曳的烛火,和仅剩的光。

——水果糖啊,刚买的,不要么?

倏地,她恍然有些害怕。多余的防范意识是她的身体再度远离了那双真挚的手掌,似乎过虑。尽管如此,二人仍旧只有毫厘之隔。

于夜色的烘托下,那双月下雪花般璀璨明亮的乌黑眼眸闪耀着明媚的光芒。

谢……谢……

——呵呵,没事没事……早说嘛,我还以为你不会讲话呢。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被冻得乌紫的手掌,接过对方的施舍。

——哇,你都冻成这样了!

她略有迟疑,正要将那双难堪的手掌收回去……

不料,那个人的手指要比她那对冻结的指头更有速度。

男孩握住了她的小手,柔弱的,冰凉的手指。

——很冷吧,天这么黑,你好像很饿的样子。

好冷,好黑,好饿……

霎然间,她的眼眸大放光彩。

她木木地凝视着眼前的男孩,嘴唇轻微颤栗,颤栗。

——你会做家务活吗?总是在这里乞讨,迟早要饿死的。

……会,一点……

——那就好!

男孩似乎安心了,温暖和善的笑容在他的面颊上绽放,如春风化雨,在严寒的世界里,给少女荒寂的心田里添上一把火苗。

——如果不嫌弃,跟我走吧,我这里正好有份工作。

她无言,似乎无意回答。

——如果没有家人的话……那,你跟我住在一起,好不好?

少女依旧没有言语,在少年的手掌里逐渐温暖的手指微微颤抖。

——也是啊,呵呵……对不起,是我太急躁了,毕竟是女孩子,和我一个男生住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自在……

不。

——啊?

我……要住……

和您,在一起住……

——唔……真的,没关系么?

嗯……

——那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埃米尔·古罗斯彻,今年十四岁。

我叫……玛丽雅,姓氏……不知道了……

——虽然很冒昧:你没有家人了吗?

嗯……爸爸前些天去世了,在前线……

——是么……对不起。

您呢?古罗斯彻先生?

——我啊……怎么说呢,可以说家里人都死光了……哈哈,不要介意这些细节!

您,觉得,很孤单吗……

——孤单啊……一开始有一点,但是已经四年了……孤不孤独什么的,早就不在乎了……

是……么……

她似乎放心了,似乎在为找到了同类而庆幸。说来也奇怪,她感到心里忽然暖暖的,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胸口跳动,驱散了午夜的昏暗和冰雪的寒冷。

——外头太冷了。走吧,我带你去我家!

现在吗……

——再这样下去你会冻死吧!再怎么不济,屋里总比外面暖和些。

说着,那位少年攥紧了少女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臂。

——从今天开始,我俩就是一家人了。

她吃惊地抬起眼睛,使劲眨了眨,似乎感觉难以置信。

无数的人从她的身边路过,无数明亮的灯火掠过她的头顶……

从未有过,愿意把光和热,主动分享给她的陌生人。

——怎么,有什么奇怪的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

——那就好,我还以为说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呢。

嘶……嘶嘶……呜呜……

——哎哎哎!你怎么哭了!

没什么……什么都没有,没关系……

——唉……大可不必了……

少女的啜泣渐渐停息,在少年的手里战栗的手指渐渐平复了心情,随着少女身体的律动而逐渐缓和。

——唔……这样吧,老是称呼“你”呀“您”的,总感觉怪怪的。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吧……

——哦,那就是比我还小喽!

嗯。

——那你就当我妹妹,我来当你哥哥吧。怎么样?

少女还是无言,但是同上次不同,她毫不迟疑,重重地点了头。

看着少女真挚的,通红的,微笑着的面容,少年忽然脸颊发烫,不由自主地背过脸去,望向人来人往的街道。

——那,先练习一下……那个,妹……妹?

哥……

——哎呀!不行不行,好难为情……算了,我还是……

哥哥。

——咦?

那个……

少女有些迟疑,被寒风冻得红润的脸颊又添上几抹红晕。

是不是,声音太小了……哥哥?

——没有,非常响亮哦……你比我要开朗多了,玛丽雅。

胡说……

——没有胡说。那我们走吧,以后,回我们的家。

嗯……

——回家。

回家。

风雪的气势越发凶猛,街面的行人也愈发稀少。狂风骤雪,似乎要摧毁这冰冷无情的古城,恶毒的气温迎来了一年中的高潮。

但那,只是大自然的物候……

深藏于人心间的火苗,却在努力地燃烧着,尽管微弱而孤单。

当两盏零散的火苗凑到一起,抱着灯笼相互寻觅的二人相遇相知,万般无奈与无情,都能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融化一切坚硬。

如此,温馨,可爱……

…………

带着阑珊的泪痕,某人,忽然惊醒。

压在少女身上的尸首堆积成山,使她胸腔作呕,字面意义上的难以自拔。

在凌厉炮火的提醒下,记忆的碎片被重新编制,一页页珍贵的姓名和无价的痕迹,在脑海里自由游荡,生生不息……

科伦坡先生,露西娅小姐,李尔,还有马克……你们在哪啊……

逃离之时太过仓促,沃罕尼亚的步枪猛然扫射,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人潮的拥挤下,科伦坡一家被推搡到了巷道的另一侧,又有沃罕尼亚的威胁,于是被迫放弃玛丽雅·古罗斯彻。

但是,玛丽雅并不怪罪他们,她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让科伦坡先生和露西娅小姐冒着生命危险和两个孩子的性命之危去做徒劳无功的救援,非但是强人所难,更是无理取闹,是蓄意谋杀!

倒下的尸体越来越多,本就行动不便的她被掩埋在尸山里,幸好尸体的缝隙中留有足够的通风口,她才免于窒息而亡。

沃罕尼亚帝国军似乎远去了。

她艰难地爬出尸山血海,看着千人一面,惊恐、绝望、无助的一副副面孔,她不禁潸然泪下。

“对不起……我不能留下来……”玛丽雅一个趔趄,从这座“高山”上滚下,一直滚到无人的巷道路口,“我想要,活下去……”

然而,仅凭她一个行动不能,举步维艰的女孩子,又如何能从这人间地狱里逃出生天呢?心头上的达摩利克斯之剑依旧高悬。

“到此为止了么……”玛丽雅艰难地撑起瘦弱的身子,依靠在涂满血浆的墙壁旁,侧过脑袋,注视着惨烈寂寥的空旷大街,自言自语着,“露西娅小姐他们,应该能逃出去吧……毕竟大家都是好人,一定不会遭到恶报的,一定,一定。”

好困……

玛丽雅知道,这个时候最忌讳的便是睡着,一旦沉睡,就什么都丧失了。在拥挤的人潮中,她的鞋子被人群踩掉,脚丫不慎被一颗弹片划破了脚心,鲜血沿着那经络的集合点缓缓流逝,一点一滴,逐步抽干她的体力,榨干她的灵魂,直到毫无痛苦地远离是非混淆的人世。

似乎这样也不赖啊,至少不是被别人杀死,而是毫无痛苦地离去。如果是常人,恐怕会这样思考吧。

但是,在离开之前,她还有一桩未了的心事。

那就是她敬爱的哥哥,在她最困难的时期,沿街流浪乞讨之时给予了自己工作、温暖还有家人的哥哥,埃米尔·古罗斯彻。

多想在消失之前,见上他一面啊……

遥远的,她仿佛听见了急切的呼喊声,焦虑的呼唤声,在她的耳边不断的回响,仿佛近在眼前,又恍如远在天边。

恍如隔世,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玛丽雅细心地想着。

不过,她已经困倦了,这些琐事,还是抛在脑后吧。

包括绝对不能睡着的警告,包括一定会回来的承诺,包括曾经温暖过她那僵冷心灵的笑颜……包括,曾拥有的一切美好,还有失去的一切痛苦,都化作烟雾般无名无状的俗物,不见踪迹……

“玛丽雅!!!”

猛然间,她睁开了双眼。

不可思议的吼叫声,在她的耳畔回响。

不,不会那么巧,绝对不会吧……

“玛丽雅!我回来了,玛丽雅,我遵守诺言了!”

刹那间,泪如雨下。

“哥……哥……”她艰难地蠕动着嘴唇,企图回应那真挚的呼喊。

她的兄长,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就这样如此鲜明如此真切地矗立在她的眼前,在黝黑的巷口。

轰鸣的炮火和罪恶的野火把一切光明都给抹杀,只有挥之不去的家人的身姿萦绕在少女的心田,那就是这世界唯一的光。

“玛莎……”埃米尔缓缓蹲伏,突然紧紧地将少女拥入怀中,泪如泉涌,粗糙的脸颊蹭着少女的额头,滚烫着,颤抖着,“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差点就赶不上见到你了!全是我的错,我不想,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他反复低吟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哥哥……”玛丽雅释然地笑了,已经见到了哥哥,那她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嗯,我没有怪你哦。哥哥一直都是哥哥,没有其他的可能,只可能是玛丽雅的家人,相依为命的人。”

“嗯……诶?你的脚!”

“哦,这个啊……”玛丽雅唐突地解释着,苦笑着揉了揉头发,“一不小心,被割破了,没关系的,没关系。”

“好深的伤口,”埃米尔皱起眉头,“我这也没有干净的布,恐怕会感染。能坚持一会吗?”

“嗯。才刚刚划破的,能撑一会。”

“那就好。那我们现在就走,”埃米尔抹了把眼泪,温柔地握住少女的双肩,脸上残留着泪滴和笑颜,“现在大街上没有人,一路向北,逃得越远越好,那里还有‘解放阵线’保护我们!”

“嗯。”

其实,早已划破,而且流出了许多血,只是在埃米尔到来之前都被玛丽雅搽干净了而已。

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扑面而来的睡意再度袭来。

埃米尔轻轻将瘫痪的妹妹背在身上,款款搂住玛丽雅的大腿,目光稍稍后斜,始终凝望着玛丽雅的动作,直到用脖颈确认了玛丽雅环起来的的手臂,他才小心翼翼地跨出小巷。

“科伦坡先生呢?”埃米尔猛然想起,于是询问道。

“他们……”玛丽雅略一踌躇,只好坦诚说道,“他们已经逃走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否安好……”

“是么……那应该和我们一样,在往北边跑,”埃米尔窥伺着街面的情状,以破房烂瓦和断壁残垣为掩护,背着少女缓慢潜行,“放心,有哥哥在什么都不成问题。安德莉雅小姐在总督府那边,估计有不少卫兵守护着那里,我们先往那边看看。”

“嗯。”

她头一次察觉,看上去身材矮小的埃米尔原来如此高大,他的身板相当结实,虽然瘦小,皮肤像害了黄疸一样奇怪,宽阔的脊背和肩膀却是如此的令人安心,温暖而坚强。

细细的喘息自他的鼻息间传出,看来背负着一个大活人,确实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情。

致命的昏睡感再度涌上她的眼睑,这一次,朦胧的睡意来得尤其猛烈,仿佛下一秒,她便要永远睡去,不得苏醒。

血,沿着脚心,缓缓滴落。

“哥哥……”

“别担心,玛丽雅,我还能坚持……”汗珠沿着额头滑落。

“能在最后一刻,和哥哥在一起,玛丽雅已经很幸福了,不能再幸福了,所以啊……”

“别说丧气话,”埃米尔继续奔跑着,“还没到最后呢!”

“所以,玛丽雅,不能再夺走哥哥的幸福了。”

“你能陪在我身边,那就是幸福,”埃米尔望着转角,正准备迈开脚步,“所以,不要觉得自己是累赘。”

“放我下来吧,哥哥,我已经……”

这时,远处蠢蠢欲动的沃罕尼亚士兵似乎发觉了摇晃的人影,开始向着埃米尔所在的地方走来。

“可恶!”

埃米尔调转方向,却看到另一排整整齐齐的沃罕士兵正列队朝着他的方向走来。看来是陆续进城的新队伍,为支援前线而来。

“哥哥,你走吧,”玛丽雅搂住埃米尔的颈部,将脸庞埋进哥哥的颈窝里喃喃道,“其实那个伤口存在已久,我已经活不长了。就算能逃出去,那时候我也已经流血过多而死。”

“我可以给你包扎啊!你怎么不早说,那我现在给你包……”

“已经迟了,哥哥……”玛丽雅淡淡地晃着脑袋,“玛丽雅,不希望,哥哥跟着玛丽雅一起死掉……玛利亚最不喜欢说谎,所以哥哥相信我的。脚上的伤是玛丽雅最后的谎言,原谅我……”

“玛丽雅……”

忽然,埃米尔感到嘴唇一阵温热,睁开眼睛,只见长而黑的睫毛在他的眼前不住地战栗,战栗,而那股温热沁人心脾,柔软的温和的触感在他的双唇之间漫延,痒痒的,仿佛麻木了一般,只是在感受着那温暖的柔唇,在两瓣苦涩中寻找仅剩的悲凉的甜。

“玛丽雅,最喜欢哥哥了……”玛丽雅缓缓地收回脑袋,粉色的双唇上或许仍留有埃米尔的气息,但那已然不重要了,“玛丽雅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哥哥活下去,连同玛丽雅的那一份,好好地……”

“不,我不要啊,玛莎……”埃米尔感到浑身的力气已然用尽了,他顿时四肢瘫软,不得不跪倒在地。在他的背后,就是他的全部世界,这世界脆弱的犹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在世界周围都是无尽的深渊和鲨鱼,只有这一叶小舟,灵魂的归属,思念的方向就是家的方向。

“很感谢……你给我的……另一个家……”

“嗯……嗯……”埃米尔抑制不住眼里的泪水,背上的少女,她的身体似乎越发沉重,不自然的氛围在空气中氤氲着。

“玛丽雅?”

他回过头来,只见残留的微笑依旧挂在少女的脸庞上,粉嫩的面颊和曼妙的十四周岁如此映衬,以至于,所有的男性,都会被这安然的,恬静的微笑打动,为之心灵颤动。

“喂,玛丽雅……”埃米尔握住那只小手,环在他的脖颈上的冰凉小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说句话啊,玛丽雅……”

“你倒是,说些什么啊,玛莎……我还没给你买水果糖呢,你不是,最喜欢吃了么,我呀,我攒了不少钱呢……”

少女毫无反应,躯体的温度在逐渐失去,渐渐地,消散在焦灼的空气里,那些温度融入了狼烟滚滚的苍穹,火星四溅的沙场,人心惶惶的广场,群情激奋的群众,残暴无情的钢刀,以及……蓦然僵滞的少年心里。

玛丽雅·古罗斯彻,面带微笑的女孩死去了。

“轰隆隆隆!!!”

炮火不停地倾泻着属于沃罕尼亚人的愤怒,那些炮弹在残酷地指责无情无义的丘莱利亚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杀死沃罕尼亚人!

“那你们,又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杀死我们……”

沃罕尼亚军队仿佛遭受了偷袭,躲藏在瓦砾之下的“丘莱利亚解放阵线”突然对那一排列装整齐的沃罕尼亚帝国军士兵发起冲锋,而那些向埃米尔这边赶来的沃罕尼亚士兵则立即调转方向,加入到火热的战斗当中……

枪林弹雨在主街道上上演着,鲜红的旗帜犹如喷洒的血液,迎风招展,要么鼓吹着沃罕尼亚的必胜,要么宣示着丘莱利亚的不灭。

少年静静地跪倒在地,凝望着眼前的尸体,少女的尸体。

一枚炮弹落到他的附近,掀起一阵沙暴般的冲击,赤红的火光为凄厉的战场添上亮色,为这场军人间的荣誉之战献上烟火。

因为没有多余的份额,可以用来献祭平民。

北风又刮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