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轻微的颠簸后,一架航空公司的客机缓缓地滑向了停机位。

王震摘下眼罩看了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意识到飞机已经到了帝都,他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下已经僵硬的身体后起身拿下行李。他像三年前一样意气风发的走出机场,这次他没有告诉张岚今天回国的消息,他想偷偷的回到酒店将戒指藏好给她一个难忘的生日。当他走向机场线取出车票时,一通电话不期而至的响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孙士忠,他没有通知孙士忠自己今天回国的事,孙士忠这时候来电肯定是有事找他。王震看着来电显示上孙士忠的名字,心中突然泛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迟疑了下,还是接通了那通电话。

“喂?老孙?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国啊?”

“什么都别问,来地下二层停车场找我。”

“什么?……”

未等王震发问,孙士忠便挂断了电话,但从孙士忠那严肃低沉的口吻中,王震预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丢掉车票来到电梯前,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身着便装的孙士忠正站在门口等他。

“这么急找我什么事?”

王震急切的问着孙士忠,孙士忠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说了句:

“车上说。”

孙士忠和王震一起走向车内,调查科的郭诚坐在车后座上等着王震的到来。王震与郭诚相互打了个招呼,待车子启动后,孙士忠向王震介绍着郭诚的情况。

“介绍下,这是调查科的郭诚同志,就是他在负责你爸的案子。”

“你好,郭先生,实在谢谢了。”

王震紧握着郭诚的手,郭诚从他的力度上感受到了王震的真诚,他说:

“哪里话,王老板,都是为了工作吗。你父亲王杰同志的案子我们调查科的同志们都很重视,我们走访了当年的全部涉案人,确实发现了重大疑点。不过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这件事具体怎么办,我们还要和孙士忠同志的领导协调处理。这样,我们一会儿到地方,等领导来了一起说如何?”

“好,都听你们的。”

王震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父亲的案子始终是压在他和母亲的一块心病,一想到多年的压抑在几个小时后即将真相大白时。他高兴的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尽管天公不作美,但在他的眼里却是干净的,清澈的。不知过了多久,车开到了位于航空俱乐部的一间酒店内,三人相继下车进入酒店套房后,张援朝和另一名陌生的长官早已恭候多时,张援朝迎上前去像长辈轻轻拍了拍王震的肩膀,对他在白鹰国的生活各种嘘寒问暖一番。

“哟,小王来啦,来快坐。你在白鹰国过得好不好啊?”

“还可以,谢谢张叔关心,艾里克森对龙盛顿的游说已经起了作用,我们之前……”

张援朝没有接王震的话,用长辈关心后背的口吻继续问道。

“工作的事先不急,家里人在白鹰国怎么样啊?你继父和你母亲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老家主死后他们也准备退休了,现在每天就是出海,钓鱼,打猎,已经开始享受退休生活了。”

张援朝点点头,他继续说:

“嗯,挺好,你这年纪轻轻也要多注意身体啊,这工作和生活要合理分配。不管今后遇到什么事呢,都要调整好心态去面对……”

王震应付着张援朝的嘘寒问暖,但这种嘘寒问暖却让他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异样感,这种异样感从他进了这间套房后就一直令他感到不舒服。孙士忠一言难尽的表情和张援朝过于热情的关心让他对父亲的案子变得更加急不可耐起来,他罕见的打断了张援朝的热心,单刀直入的和他们谈起了父亲的案子。

“张叔叔,我爸那个案子有结果了吗?没关系,无论什么结果你们尽管说,我扛得住。”

王震的单刀直入令张援朝一时语塞,他叹了口气,面向身边的那位陌生长官。

“这事,还是让余明同志和你说吧,我和小孙先回避下。”

张援朝起身离开座位对孙士忠使了个眼色,孙士忠看懂了张援朝的眼色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开了套房。屋内,余明伸手和王震一边握手,一边介绍着自己。

“你好,王先生,我是郭诚的领导余明。关于你父亲的案子,你张叔叔很早就和我提过,我们在调阅卷宗时也发现很大疑点。但涉案领导三年前已经过世,本来呢这事按理说也就死无对证了。但上个月郭诚同志找到了当年指控王杰同志受贿的证人,发现了一些重要线索,具体情况让郭诚同志来和你说吧。”

郭诚将公文包中的文件掏出来放在茶几上,一边翻着一边向王震解释着,他说:“这个证人是我在调查另一起案子时偶然发现的,他在供词中已经承认是受到了领导的指使而作了伪证,至于你父亲是否真的涉案他并不清楚。但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线索……”

郭诚从文件夹中翻出了那封匿名信,摆在王震面前,他继续补充道:“这是当年举报你父亲的匿名信,据他供述,在你父亲的部门里,会写这种字体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没错吧?”

王震看着匿名信点头称是。

“没错,我爸的字写得很漂亮。”

“另一个会写这种字体的人,你认识。”

王震抬起头,诧异的看着郭诚,脑子里仔细回想着所有他认识的人。

“我认识?!”

“是的,他是你女朋友的父亲,张启华。”

在听到张启华这个名字时,王震在后来也没回忆起自己当时当地都想了些什么,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似乎也因这个名字的出现而产生了浑身痉挛的错觉。他只觉自己好像不停的在颤抖,这种颤抖令郭诚和余明感到担忧,甚至以为他有什么他们不了解的遗传病。直到一声撕心裂缝的哭声划破了屋内的沉寂后,他们才算放心下来。

而就在这间套房的隔壁,张援朝正用冷峻的表情盯着监控画面中的一切,任凭画面中王震的身体因悲痛蜷缩成什么样子,从他的眼神也看不出任何波动。孙士忠看着画面中的王震,他的身体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见惯了生死的他在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也变得于心不忍起来。他想点根烟,这样可以将自己的目光暂时从这些画面上移开。

“站住,看完它。不光是他,你也必须适应这种场面。你这朋友是个情感丰富的人,如果他无法突破自己的情感缺陷,他就不可能胜任未来的情报工作,你也一样。”

“是。”

孙士忠收起手中的香烟,他的呼吸却变得更加沉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坚持看完这些画面。也不知过了多久,画面中的王震在经历了巨大的悲痛后,又变得神情呆滞起来,整个人就像一个脱了线的木偶般,瘫坐在沙发前一言不发。余明来到隔壁的套房找到张援朝,张援朝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余明一眼,便继续盯着监控画面,他问道:

“怎么样?”

“你觉得呢?亏你们想得出来这主意,真后悔帮你干这差事。”

张援朝轻笑了下,说:“你们审人时也没见你们心慈手软啊。”

余明点了颗烟,抽了两口反驳道:“这能是一回事儿么,我都不知道往下该跟他说什么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他迟早得面对,赶紧去吧。”

余明草草的抽了几口后把烟掐灭,临出门前轻轻的回道:“得,还是你们狠。”

屋内,张援朝目不转睛的看着监控画面,孙士忠站在他的身旁欲言又止,张援朝不知是怎么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说:“想说什么就说。”

孙士忠顿了顿,抿了抿嘴唇,开口说道:“长官,我理解这种磨炼的必要性,可能他是我的哥们儿吧,我还是有点于心不忍。”

监控画面上,余明正轻轻拍着王震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张援朝依旧看着监控画面,回答道:

“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他是你哥们儿你于心不忍很正常,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从我们穿上这身军装选择成为军人那天起,我们就不再是单纯的人而是国家和军队的资源,而资源是不能有情绪的。小王自己选择成为我们的一员,我就有责任把他磨练成合格的资源。”

张援朝平静的说完这番话,突然他的思绪回到了当年战斗在边疆的岁月,他掏出香烟,也递给了孙士忠一根,二人一边抽着香烟,一边慢慢聊了起来。

“我知道你还很难理解,小孙。我和你爸当年也一样,轮战时我们全营上去,回来时只剩下不到一个排。当时长官只说了句我们死的人太多了,我以为他是心疼我们。可这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后来我和你爸做到长官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心疼的其实是作战资源。”

张援朝深吸口烟,他的眉头紧锁,回忆着当年惨烈的战争,说话的速度也变得更慢了。

“后来我就想啊,当时如果我们晚上去几小时也许全营不会死那么多人,可再一想真等着后援部队一起来,敌人的防御阵地一旦完成,死的人只会更多。所以是每个营都死点,还是牺牲一个营让整体少死点,这就成了一个资源调配问题。但这些资源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是人家的丈夫,父亲,孩子。不管谁牺牲他的家人都难受,长官当时的确牺牲了我们营,但有时‘残忍’可能是一种最实用的仁慈。如果你将来还想穿这身军服,还想让小王在任务后活着回来,你就必须学会这种‘残忍’的仁慈。”

张援朝在说着这番话时始终没有看孙士忠一眼,孙士忠看着张援朝的背影,他细细琢磨着张援朝的话,感觉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虽然他也曾亲临战场见过很多生死,但他今天却突然意识到自己见过的那些生死或许并不是最可怕的。在有些时候,活着往往比死更难。就像此刻的王震,他的人生也许在今天之后也许会获得新生,他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情报工作者,成为像他们一样的资源为这个国家贡献出自己的一切。又或许他会从此沉沦,一蹶不振,成为一个失去希望,失去信仰的废人。

一想到这,孙士忠的心情又再次变得复杂起来,他不希望王震成为一个废人,但即便他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资源,他又会牺牲多少?这些牺牲对他而言真的值得么?真的是他能承受的么?但张援朝却并没有给孙士忠更多的思考空间,他依旧看着监控画面上几近崩溃的王震,决定扔出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孙,再去推他一把。”

孙士忠迟疑了下,还是迈开了步伐。

“是。”

几近崩溃的王震在余明和郭诚的安抚下情绪已平复了一些,24小时前他还沉浸在向张岚求婚的幻象中。短短一天,他的情绪如同过山车般经历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大喜大悲。也许是命运在折磨他,当他获悉自己爱上的竟是杀父仇人的女儿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笑话,他的整个人生都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此刻的他脑海里已是一片茫然,他没想到自己为止奋斗的一切到头来竟是这般毫无意义。正当王震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无法自拔时,郭诚的手机收到了来自孙士忠的一条微信。

“开始吧。”

郭诚看着孙士忠发来的指令,再看看王震,虽然心中也有些于心不忍,但命令终究还是要执行的。他给余明看了下孙士忠的命令后,余明微微的点了点头,郭诚叹了口气收起手机,他给自己点了根烟提了提精神,调整完情绪后,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王老板,这事只要你想追究,只要来我们这登记个实名举报,我们立刻就能对张启华展开正式调查……”

“这事要慎重,王震。”

孙士忠推门而入,看了看郭诚和余明,对他们说:“我有几句话要对他说,希望两位同志先回避下。”

“好,你们聊。”

余明点头后,和郭诚一同离开了套房。屋内,孙士忠坐在王震的对面,二人一时间彼此无语,王震首先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

孙士忠咽了咽口水,按照张援朝交代的话告之王震,他说:“无论实名匿名,你举报张启华,必然会影响我们对你后续的派遣任务。最直接的问题,张岚会做什么?如果她父亲进去了,她是否会做些出格的举动影响我们对你的派遣,这个风险我们不能冒。再者,这个案子的波及面和调查时间我们都没把握,如果波及面过大,调查时间延长,你还要不要执行后续的任务?而且你将来的任务一定是秘密性质,如果你父亲沉冤得雪,我们要不要公开平反?平反的话你的保密身份怎么办?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王震凶猛的抽着烟,孙士忠的话就像一记重锤敲打着他的胸口,但孙士忠却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他。“而且你现在还有个最严重的缺陷,就是张岚。你有想过你今后该怎么面对她吗?如果张启华进去了,你就是她的杀父仇人。如果你放过张启华,再带着她去了白鹰国,你爸的冤案又该怎么办?你打算今后怎么面对这个女人你想过吗?”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了下来,王震的精神世界在此刻终于彻底崩溃了。他感觉自己像是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无论自己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他用求救般的眼神看着孙士忠,他问:“你们想让我怎么办?”

“我们不会告诉你怎么办,你要自己想。”

孙士忠亲手斩断了王震最后的救命稻草。

那天晚上,王震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当他在酒店见到张岚时,张岚依旧是那么漂亮,可爱。但当她依偎在王震怀中时,王震感受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搂着一个陌生人,他甚至不敢确定自己到底还爱不爱眼前这个女人。也许他仍然爱她,但父亲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却硬生生挡在了他与这个女人之间,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爱这个女人。

那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自己正置身于一道万丈深渊中,无论他怎么爬,似乎永远爬不到那个深渊的尽头。就在他准备放弃时,王杰的身影又出现在了深渊的边缘。

“爸。”

王震像个孩子一样高兴的几乎快哭了出来,王杰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微笑着伸出手将王震从深渊中拉上来后,便再次消失在了迷雾中。

“爸,你在哪?别藏了。”

王震冲进迷雾中,像发了疯似的寻找着父亲的身影,当他寻觅着父亲的身影一步步迈入迷雾深处时,迷雾却突然散去,而父亲的身影也在迷雾散去的同时也一同消失殆尽。当王震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眼角泛着泪光,他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张岚,为她盖好被子后离开了酒店。

他再次驱车来到了他小时候的家,来到了那个家附近的鬼市。他行色匆匆的在鬼市中寻找着那个算命摊主,很快在西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烤串摊位前,他发现了正在和附近其他摊主闲聊的那个摊主。王震上前拉住摊主,问道:“老哥,还记得我不?”

摊主皱起眉毛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哟,你是那个我给算命的小伙子吧?咋样,老哥我算的准么?”

摊主一脸笑意的反问王震,王震点了下头,他说:“嗯,咱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摊主看着王震急切的神色知道肯定是急事,他和周围的其他摊主道别后领着王震回到了自己的摊位前。

“你这是遇到难题了吧?小伙子。”

跟随在摊主身后的王震没有直接回答摊主的,他反问道摊主,他说:“老哥,命这东西是不是真是注定的?”

摊主递给王震一个马札,王震和摊主彼此相对而坐,摊主点上烟深吸一口后,对王震缓缓说道:“这话咋说呢,是,也不是。所谓命,其实就是由各种选择构成的人生,每个选择都会把人引向不同的结果,从这个角度看命是没有注定的。但人在做出任何选择前,都必然受周围其他人事物的影响,所以这样看的话,命又是注定的。放大点说就是,人一辈子,生死那是注定的。但活着时会做什么样的人,就是各种选择的结果。所以命这玩意儿,它既是注定的,也不是注定的,还是得看你怎么选。”

王震捂着脸,疲惫的说:“我现在就是不知道该怎么选。”

摊主咧嘴一笑。“得嘞,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再给你来一卦吧。上次给你那三铜钱你带着没?还是老规矩,一共六次。”

王震从钱包中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乾隆通宝,按照摊主的要求在手中摇了起来,他每一次摇的时间都很长,他希望能出现一个好卦,虽然他明知道这种碰运气的事根本由不得他的意志。但人在绝望时总是希望能抓住些什么,在孙士忠等人斩断了他的一切希望后,他手中的这三枚乾隆通宝似乎成为了他唯一能抓住的希望。摊主依旧像上次一样在随手撕来的旧报纸上记录着每一爻的结果,当摊主在报纸上画下六条线后,他开始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尽管说吧,老哥,我有扛得住。”

摊主沉默半响,向王震缓缓道来:“你这卦是涣卦,本为涣散之意,一般都指凶相。从爻上看,你所求之事关乎讼案,姻缘还有官家,可谓吉凶参半。但既为涣散,从另一面看也表示好事,坏事可能都会消散,说到底还是看你怎么选。”

王震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手扶着额头像是在思考什么,但他的脑海却早已是一片空白,摊主看着王震疲惫的样子,内心也不禁为他唏嘘起来。他想了想决定为王震点一条生路,他说:“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小伙子。虽然爻中讼案,姻缘,官家三者呈相克之相。但你的官鬼爻上有贵人在动,这个贵人可能会帮到你。”

“贵人?”

王震猛地抬头问道,他就像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的盯着摊主的眼镜。摊主看着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这个贵人你应该认识,但你和这个贵人的关系却很微妙,似君似臣,又似友似敌,说不清楚。不过无论你选什么,他都是那个关键之人。”

王震的神态又恢复了平静,他的脸色比刚来到着时好了一点,毕竟在面对选择和未知的未来时,人总要有点盼头才能支撑自己克服对未知的恐惧。在王震看来,摊主的这些话好像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说了什么,当他正准备再问问摊主时,摊主却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将那三枚乾隆通宝又塞回了王震手里,他拍了拍王震的肩膀说道:“小伙子,咱俩也算有缘,你听我一句劝。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人活在世凡事都要讲个平常心,等将来水到渠成时你再想想今天会发现现在的这点事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话就这么多,你慢慢体会吧。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我那老哥几个还等我喝酒呢。”

摊主说完话就向着之前烤串的方向走去,王震呆呆的坐在原地,虽然他仍感到有些茫然,仍不知道该作何选择,但意识却比刚来这里时清醒了不少。他感觉那个一直令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正在慢慢的,重新回到了他的大脑结构中,他的脑回路也在孙士忠造就的废墟上,被重新被架构起来,在他回到自己的车内正准备启动车子时,一通来自白鹰国的越洋电话最终将他彻底唤醒。

“晚上好,杰森,你现在是一个人吗?”

“是,有什么事吗?艾里克森。”

在新约克城大财团的公司办公室里,艾里克森站在窗前捏着自己的鼻梁。桌子上摆放着秘书送来的文件,文件上正是这次大选的真实结果,而他还没能从这次大选结果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疲惫的给王震打着电话,声音中显得有些疲惫与不情愿。他说:

“大选结果出来了,虽然媒体还没公布,但和你推测的一样,那个‘小丑’赢了,我们失败了。”

王震听到这个消息时异常平静,他缓缓地回答道:

“这点我们不是早预料到了吗?我想知道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艾里克森回到办公桌前,他的神色依然疲惫,他说:“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的朋友弗兰克办的一个沙龙吗?”

“那个国会议员?有印象。”

“我已经加入了他们,现在他们准备有所行动。”

在听到行动二字时,王震的神志变得精神起来,他问:“什么行动?”

“抱歉,杰森,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知道我们现在分歧仍很大,我还是想看看国内的情况再定,但我也同意眼下应该有所准备。所以我想让你先去海外群岛一段时间,我在我新希望基金名下投资了一个智库准备安插在那里,我需要你帮我去把它运作起来。”

“我们在龙国的业务怎么办?”

“龙国业务调整已经快收尾了,下周集团会派人去接替你的工作。杰森,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让我得到你的肯定答复好吗?”

“你是老板,你让我干什么只需交代一声。但我想知道我去那里到底是做什么,如果只是一个智库你完全有更多合适的人选,艾里克森。”

电话另一端的艾里克森重重的吐着气,他在思考着该不该将沙龙里的计划告诉王震,在一番短暂的权衡后,他做出了决定,他说:“好吧,杰森,你赢了。虽然我不能把沙龙情况全部都告诉你,但我尽量告诉你一些你可以知道的。OK?”

“你说吧,艾里克森,我在听。”

王震依旧平静的答应了艾里克森,艾里克森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将沙龙的一部分计划告知了王震,他说道:“那个‘小丑’他肯定会毁了白鹰国和我们的事业,而且根本没人能阻止他,我必须为我的事业找好后路。我安排你去百慕大是因为你的身份并不是我们这个圈子的人,所以没人会关心你去做什么。如果白鹰国国内情况真的不可挽救,我和我的朋友们会在那里重新开始,而我需要你先在那里为我们打个前站。必要时我们也许会让它成为独立国家,甚至加入亚投行。”

“你、你不是认真的吧?!我记得那里应该是凯尔特属地啊?”

此刻,王震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在听到艾里克森的计划后他张大着嘴巴,艾里克森无奈的轻笑着,他回到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当时和你现在的反应几乎一模一样,但那个‘小丑’从来不按规矩出牌,没人知道他会把白鹰国,把我祖先经营百年的事业带到何方。白鹰国已经不再安全了,所以我们必须做好后路。至于凯尔特人那边你不用担心,沙龙的人有办法去搞定他们,而且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我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去那里任职。”

王震沉默半响,他的脑海已恢复了理智,他调整着思路,心中已做出了那个他一直难以做出的决定。他深吸口气,语气平缓的回答道: “艾里克森,你是我的老板,也是我的朋友,作为老板我怀疑你们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和目的性,我甚至认为你们根本是在玩火……”

电话另一头的艾里克森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他知道这种听起来近乎异想天开的计划的确很难令人接受,毕竟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王震现在的质疑自然也令他无言以对。

“但作为朋友,你不想说我也不会要求你告诉我这个计划的全貌,我今天的一切成就都是你和老家主给的,如果你希望我去做的话,我会帮你的。”

王震的回答令艾里克森的心情从谷底瞬间回到了巅峰,他难掩自己的感激之情,在电话中不断地对王震表达着发自内心的感谢。

“谢谢你,杰森,谢谢。我很荣幸有你这个朋友……”

“没什么,艾里克森,你一直是我的贵人。”

“贵人?什么意思?”

“龙国话,泛指对自己有帮助的人。”

艾里克森挑了挑眉毛,他不明白王震为何会突然冒出这句龙国话。他想表达自己对王震的感激,想为王震做点什么,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说:

“对了,杰森。你未婚妻的资料我已经让秘书送到移民当局了,但移民局的效率你是知道的。不过你放心我会托人把你未婚妻的排位往前调……”

“不用了,艾里克森,我们已经分手了。”

“什么,分手?为什么,杰森,我记得你很爱她不是吗?”

艾里克森的吃惊中透露着对王震的关心,王震叹着气,平缓的回答他:“等我回白鹰国再说吧,我现在不想提这件事。”

“OK,我尊重你的选择,杰森。奥利佛周末会到帝都接替你的工作,我让公司帮你订好下周三的机票,我们下周见。晚安。”

“晚安。”

周围的路灯渐渐熄灭,王震看着逐渐擦亮的天色心中若有所思,当他想到摊主提到的“贵人”竟是艾里克森后,无奈的干笑一声。他没想到这个选择会来的如此之快,几乎在挂断那通电话的同时,他的心又变回了那台曾经的机器,冰冷而理智。这种感觉就像格式化后被重新启动的机器人一样,他脑回路在那一瞬间被重新架构,他找回了那个曾经的自己。此刻在他的脑海中,名为“张岚”的病毒似乎已被清理干净,但她又好像并没消失,她只是藏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有一天,再次重新侵占这台机器的大脑。

一周后,首都机场停车场内的一辆奥迪中,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里面抽着烟,他们似乎是在告别,但又彼此无语。香烟发出的火光在二人此起彼伏的吸吮中一闪一闪着,一会儿的功夫,驾驶座上的火光首先消失,驾驶座上的男人对着副驾上的男人欲言又止,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了,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问吧。”

“真决定就这么走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叹息着,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了这个问题。副驾上的男人依旧抽着烟,烟火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张脸上透着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沧桑,他猛地吸了几口烟,冷漠的回答道:“嗯。”

男人简单而毫无气力的回答让驾驶座上的男人感到一股压抑,正是在他的推动下,这个男人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如今他将亲手送这个男人离开他的国家,离开他曾熟悉的一切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哀伤,他强压着这股即将从内心涌出的哀伤,小心的问道:

“说实话,你还爱她吗?”

一阵良久的沉默,副驾上的男人始终一句话也没说,就在驾驶座上的男人以为他在回避这个问题时,副驾上的男人说出了他离开前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也许吧,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

副驾上的男人将烟掐灭,他挽起袖口看了下表。

“时间到了,我该登机了。”

“我送送你。”

驾驶座上的男人正准备打开车门时,却被副驾上的男人劝住了。

“不用,我不喜欢道别。”

当他准备下车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转身对着驾驶座上的男人说:

“帮我照顾好她。”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停车场的电梯里,在完成了取票,拿牌,登机的一系列流程后,他坐在公司为他定好的头等舱里,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这座城市。这座城市是这个国家的六朝古都,是曾经生养他的地方,在这里他经历了各种快乐与痛苦,也是在这里他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却又失去了它。二十四小时后他将在地球的另一面,另一座城市降落,与这座带给他无数悲欢离合的城市彻底告别。在服务员的广播声中,他关上飞机的悬窗,从衣服里掏出耳机戴上,他选了首白鹰国老歌,伴随着这首老歌的旋律,飞机在首都机场的跑道上开始加速滑行,当城市随着飞机的拉升在他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飞机的舱顶,没在看那座生养他的城市一眼。

“你需要帮助吗?先生。”

当空乘人员礼貌的询问他时,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流泪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家乡而哭,还是在为那个他曾深爱的女人而哭。

“谢谢,女士,我只是有点累了,帮我拿个毛毯好吗?”

“请稍等。”

飞机仍在不断地攀升,很快便消失在了云层中。

一辆奥迪从首都机场昏暗的停车场里开了出来,夜色中,驾驶座上的男人飞快的开着车,似乎只有速度才能抚平压在他心头那股沉重的压抑感,他颤抖着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长官,我是渡鸦,蝮蛇已经出发,可以行动了,完毕。”

“收到,完毕。”

几名穿着黑色西装的陌生男子将张启华堵在了办公室里。

“张启华同志,我们是检查委员会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在昔日同事的注目下,张启华离开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离开时显得很平静,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一天。他的同事似乎对这个结果也并不感到意外,大家在相互窃窃私语几句后,很快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投入了各自的工作。

张岚待在王震的酒店里等着他回来,一阵敲门声后,她打开门,两名穿着黑色西服的女性礼貌而生硬的问她:“是张岚,张小姐吗?”

在得到张岚肯定的答复后,两名女性亮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们是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你父亲的情况。”

张岚震惊的站在原地,她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只觉眼前一黑,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两个月后的一个雨天,特区白鹰国总统府前的草坪上,新总统在就职仪式上发表了一份不同寻常的就职演说。从这天起,一个令人恐惧,茫然的新时代就这样揭开了它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