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甚内之砍头——真是妙极了!这样一来,甚内之罪恶——也会随我之离去而烟消云散!

——芥川龙之介《报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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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大衣并不足以抵御狂乱的风暴。

在如注的大雨面前,脆弱的雨伞还不若一根竹竿来的好使。

在帽子已经被吹飞到不知何处去的现在,冰冷的雨水已经润湿了我全身的每一处肌肤。

就连穿在里面的平角裤都湿透了...

事务所里并不是没有雨衣,但是一想起杂物室里乱糟糟的场景,脑袋就止不住的发疼。

我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浪费在翻箱倒柜上了。

很显然,这并不是个出门的好时间,但对我来说却也称得上是最好的时间。

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警员们也碍于狂风暴雨而无法外出执行任务。

只有我这个可怜的家伙,一手拄着一根登山用的手杖,一手拿着郊游时用的手电筒,在这已经被遗弃的旧城中踽踽独行。

案件的真相已经揭晓,但“怪谈代理人”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如果说安娜得到了能够栽培“伊凡的脊柱”的力量,那么恐怕就不只是死一个人那么简单了。

安娜因为未知的原因而杀害了作为挚友与爱慕者的弗朗西斯,伊凡四世为了保护自己的王座杀死了自己的亲骨肉。

在本质上,这两件事都是一样的。

经由“怪诞之物”的力量催化,而诞生的恶意。

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膨胀开裂,盈满了自己的内心。

...

绝不能让警察们先找到她!

我这样告诉自己,迈动注铅般沉重的双腿逆风爬行。

但风雨可不管你的决心,自顾自的叫嚣着。在这样大自然的力量下,人类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不远处的一栋矮楼甚至因为禁不住风暴的摧残,只能任凭自己年迈的身体轰然倒塌。

我真该庆幸,那栋楼不是我要找的。

恶劣的天气条件下,我也不敢走进小巷来躲避风雨,生怕那些松动的砖石会不小心落下来将我砸成碎片。

“呼啊!呼啊!”

我大口的喘着粗气,艰难的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

额头冒出的汗液一瞬间就被雨水夺走,再这样下去,我也只能停止今天的行动了。

但一想到躺在鉴定处那具惨不忍睹的遗骸,半途而废的念头便一扫而空。

如果连“怪诞之物”都处理不了,那么“怪谈代理人”的存在还有何意义呢?

就这样,受到莫名的勇气支持,

我来到了这座已死之城的最深处。

也就是这座城市最为古老的部分。

那些不知为何还未被拆除的老古董们,像是顽固的墓碑,还坚守在这片早已失去生机的土地。

他们在这里发迹,而后在这里落寞,被时代的浪潮冲进了深渊。

四周一片漆黑,路灯早已停摆,依靠着手电的光芒,我才能够勉强辨别出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安全的落脚点。

等等...

那是?

一栋小楼的天台上似乎还亮着手电的光芒,和我手中那只一样,映照着漫天的雨丝。

漫步于暴雨的苦行者与废墟之上的微光吗...

像极了出海的航船与引路的灯塔。

...

把两艘船放入大海,即使没有风浪,他们也会相遇。

我突然想起了凡尔纳的名言,在此刻是如此的契合。

这样也好,省去了我不少功夫。

我甩了甩早已盛满了水的靴子,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到了那栋楼的门口。

在这里我一定要告诫各位,这样的做法万万是不可取的。

因为我就险些被大风刮跑,还好反应及时,靠着手杖才能够幸免于难。

总算是来到了小楼前,

举起手电,我照了照挂在门板上已经开始褪色的招牌,再次确认无误后,推开了木门朝里走去。

...

旧楼里弥漫着发霉木头与雨水的气味,一旁的小水洼里突然传来响动,我条件反射的闪开,用光照亮。

原来是一只老鼠在仓皇逃窜,虚惊一场。

楼梯虽然老旧,但也只有栏杆与角落里挂着滴水的蜘蛛网,中间的部分倒是十分干净,手电的光芒在大大小小的积水坑间反射出惨白的光。

这是当然了,因为时常有人路过吧。

看来没有走错。

我如此庆幸着,一路向上爬。无视了中途那些像是昆池岩医院病房的废弃房间,径直来到了阳台所在的四楼。

果不其然,从一开始只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响,越往高处,有什么东西活动的声音就愈发明显,到最后甚至能够隐约听见人类的喘息。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就是这里了。

看着通往阳台的门,那头跑动的声音已经清晰可见。

我咽了口唾沫,用右手握住略显沉重的手杖,推开了门。

咔啦!

苍白的幻影自天穹闪过,响亮的雷声传遍八方,就在我赶到的这段时间里,雨似乎越下越大了。

啪嗒!啪嗒!啪哒!

右手边传来踩水声。

我转过头去,对方也同时看向了我,愣在了原地。

果不其然,失踪的少女就在这里。

抱着一盆像是天竺葵的植物,安娜全身上下只穿着单薄的泳衣,不断地有水滴从那良好的曲线滑落,落在地上摔成晶莹的碎屑。

看样子,她对于我的到来也十分惊讶吧。

这是自然了,毕竟以为自己藏到了最隐蔽的地方嘛...

这么一想,我突然有些小得意。

然而...

“既然来了,就快来帮忙哦!”

不分由说的,她三两步走过来,将手中颇有些沉重的花盆递到了我身前。

“诶?”

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有些不知所措。

“还愣着干什么!在这么下去这些孩子就要死了哦!”

是意外凶狠的语气。

我这才慌慌张张的放下了手杖,接过了这盆已经被暴雨打的有些泄气的花草。

看到我的反应,她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走向天台的另一边。

我这才发现,那里居然有一片小小的花田,而安娜正小心翼翼的将植物从土壤中挪出来,放进一旁备好的花盆中。

如果不是少女前来照料的话,想必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就会在这片暴雨中一命呜呼吧。

“什么嘛,居然是在做这种事。”

不同于我想象中的邪恶仪式,这个少女正费劲心力,顶着暴雨拯救这些脆弱的花草。

那么,我稍微帮一下忙也没什么问题吧?

...

忙前忙后两个小时,我们两人总算是同心协力将田里的植物大部分转移到了避雨的大棚里,看了看这些得以幸免的绿色精灵们,我也没办法再抱怨自己的大衣与西裤都被弄得一团糟,干脆自暴自弃的坐在了满是积水的地面上。

尽管已经足够努力了,可还是有少部分不幸的家伙没能等到援助,在雨中倒下了。

风势渐小,少女轻轻地拿起手边的园艺铲,将那些陨落的灵魂安葬进泥土,眼中满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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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样子这孩子的确很爱惜草木啊...

回想着《花鸟卷日记》的内容与少女的行为,杜拉罕默不由得叹息。

“我说啊,杜拉罕默先生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披上早已淋湿的衬衫,安娜拿起毛巾擦了擦头发,但发现毛巾也早就湿了,只能无奈的甩了甩脑袋,企图减少头上的水分。

不得不说,女高中生浑身湿透还穿着紫色比基尼泳衣可算不上常见的光景。

尤其是安娜这种发育良好的类型,就连累趴了的杜拉罕默也由不得眼睛多瞅了几眼,老脸微红。

“变态侦探...”

不好,似乎被注意到了,安娜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脸上飘起了一片绯色。

杜拉罕默这才发觉到自己的失礼,赶忙别过头去。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天台的两人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

“芥川龙之介。”

只回应了这个名字,对方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一定是他老人家的书迷吧?

真是的,擅自拿别人作品里的角色名字来用可不太好...

在《报恩记》中,主角的名字就叫阿妈港甚内。

好像是这样吧?

而你的《花鸟卷日记》中关于报恩的那篇《落樱棺木》里主角的名字也叫甚内...

不难想象这两者有些微妙的联系。

再加上你的文章已经不止一次的表现出自己想要拥有一间自己的田圃这种愿望...”

说到这里,杜拉罕默顿了顿,眼中是莫名的悲哀。

“如果拿着出版的收入在市区租一块地肯定是远远不够的,而因为学业的问题,又不能种在偏远的郊外。

但只是想要一片田的话,在房租廉价甚至不需要房租的旧城区了则是完全可行的。

而且你大概没想到的是,我对旧城区的熟悉程度远超米其林大厨对三文鱼的熟悉程度。

也就是说...唔...”

毫不见外的,安娜坐在了杜拉罕默的身边,一对雪白的大腿有些晃眼。

嗅着湿漉漉空气中隐约少女的体香,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也就是说什么呢?”

安娜本人似乎并没有在意问题,依旧是拿手拧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的红云还未消退,却已经浮现出浅浅的笑。

没办法,深呼吸深呼吸...

不能再像刚才那样了...

这么想着,他努力的让自己表现得更加平静。

“也就是说,我很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旧城区里多出了一间名为‘阿妈港的花田’的小花店。

虽然未曾光顾过,而且位置也有些偏僻,但那正好是你的《花鸟卷日记》出版后不久的时间吧?

况且就我的猜想,你只是单纯的想要拥有一间自己的花田,为此才会这样拼命,不是吗?”

一口气将自己的推测全都吐了出来,杜拉罕默凝视着安娜满是笑意与惊喜的双眼,自己心里则是说不出的苦。

“真是不错,侦探先生。

说不定你再年轻个二十岁...”

悄悄地说了什么,少女的呢喃被大雨盖过,以至于杜拉罕默没能听清,却也无心追问。

“所以说,你今天可不是为了帮忙才来这里的吧?”

再次轻轻甩了甩头,安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靠在了身后的石墙上。

“这是当然...”

我是为了审判你而来的。

“怪谈代理人”在心里说道。

“安娜...”

“杜拉罕默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喜欢花吗?”

没等他先开口,安娜却先行提出了奇怪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杜拉罕默自然是无从知晓答案的。

“...”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一直相信啊,每一片花瓣中都居住着神明。”

用手指轻轻地划过芦荟的叶片,少女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虽然是自己写的话,但却当做信条。

像我这样的人很奇怪吧...

可是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

祖父年事已高,妹妹也还小,在爸爸妈妈离去的现在,我必须得成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但我也是会累的,也和一般人一样爱哭爱笑...

也会觉得不公平...

在不知名的某个午后,当我累倒在床上时,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平日里积压的不满与委屈,无法逆转的爆发了。

那时的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顺手拿起手边的花盆狠狠地摔在地上。

泥土飞溅,花瓣四散。

但等到我冷静下来时,我却惊奇的发现,那残败的红色花瓣上,竟然沾着小小的水滴。

就像是,在哭泣一般...

不为自己的死亡,而是为我的悲哀而恸哭。

在那一瞬间,我愣住了。

‘每一朵花瓣中都居住着神明’,从那以后我便坚信如此,决意用自己的笔来书写它们的美丽...

从那一刻开始,对我,对于名为‘安娜’的人来说,花与书便成了生存下去的唯一动力。”

少女将自己的过往与心事娓娓道来。

就像是在...交代遗言一般。

不要听...

她说不定只是在骗你...

不要心软...

尽管在心中反复的如此告诫自己,杜拉罕默的身体仍然止不住颤抖。

他甚至不敢转过去看少女的脸。

但是,

不得不说,不能不说...

咬动嘴唇。

好疼,几乎要咬出血来了...

以两人能够听见的最低音量,他吐出了自己的心愿。

“安娜,

你去自首吧...”

咔嚓!

又是一声惊雷炸响。

白色的闪电照亮了她惊讶的脸。

“你说自首...是我做了什么吗?”

这一刻,比起发问者,杜拉罕默的震惊想必要来的更加的强烈而纯粹。

“你说做了什么!?安娜,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能够蒙混过关吗?

明明是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挚友,

——弗朗西斯!”

愤怒的吼声比起响雷毫不逊色,在雨夜里仍旧如此清晰。

“可是,我...我...”

像是想要辩驳什么,安娜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却又无力的一屁股再次坐倒在地。

“原来解梦师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可是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

我忘记了。

我想不起来了。

“这样的话听起来很像是借口吧?代理人先生。

那么由我来向你说明,会否可行呢?”

推开了阳台的门,在那之后走来的是

——哈桑。

纯黑的麻布衣外套着同样纯黑的皮夹克,漆黑的靴子像是无头骑士座下的马蹄,闪着不详的光。

雨点落在那高高的黑色礼帽上劈啪作响。

同闪电一样惨白的脸上毫无感情,简直...

是的,此刻提着马灯的哈桑,简直就是现世的死神,冥界的行者。

“哈桑,你来这里干什么!?”

在男人登场的一瞬间,杜拉罕默的便心中升起了不妙的预感,先于思想,咆哮声便已脱口而出。

无视了杜拉罕默的无能狂怒,哈桑开始了自己的演说。

“‘阿索德读书会’的女巫们确实研究出了异体培养‘伊凡的脊骨’的办法。

但相对的,她们也终于发现了藏在这个怪物体内可怕的力量。

女巫们的力量往往来自梦境,而这个家伙简直就是她们力量的源泉。

无休止的噩梦,犹如跗骨之蛆的执念,以及...

如果说‘忘记了’是借口的话,那么它的力量用‘忘却’来形容要更加恰当一些。

是的,就如今日子小姐会再睡一觉后会忘记前一天发生的所有事,凡是亲眼目睹了‘伊凡的脊骨’存在或是接触了它的血液之人,无一例外都会忘记一些事情。

有可能是前一天的晚饭,有可能是在学校复习了一个月的功课,甚至有可能是你的整个童年。

代理人,你也明白这件事的存在吧?正是因为这样的猜想,你才会得到斯里兰卡那里的重要情报。

正是如此,你才会在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你时,忘记了我们曾在理发店见过面的事实。”

竟然是这样!

不,并不是没有想到。

因为“怪谈代理人”自己就是失忆的受害者,不可能不知情。

但杜拉罕默选择自己否认了这样的想法。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杀人...

从一片混乱的男人身上挪开目光,哈桑又看向坐在旁边的少女,言语间多了几分亲切。

“少女,你还记得我么?”

简单的提问。

“当然记得...

但这么说来,解梦师先生你那天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听到了满意的答案,哈桑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一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

“嘛,虽然关于‘伊凡的脊柱’是猜错了...

不过正如那边那个傻子代理人所想的,

你杀死弗朗西斯的事并非偶然或是过失,而是蓄意谋杀这件事,

都是真的。

至于‘伊凡的脊柱’,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那只令人恶心的虫子,确确实实已经死了。

化成一摊灰色的恶臭烂泥,直至腐败消失。”